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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晋林:纸炮楼

获奖者:杨晋林

杨晋林,山西定襄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福建文学》《牡丹》等文学刊物,约计200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续西峰》《厨子出山》,作品曾入选《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中国作家看山西》《〈黄河〉三十周年精品文库》等,并多次获奖。

牛四躲瘟神似的躲着李化之。

李化之敲他家街门时,他总是打发女人出去应付,说牛四不在家,帮她娘家哥做营生去了,或者到襄城赶集了,到同川贩梨果了。李化之当然不信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颧骨高挺的女人,他一边踮起脚尖朝牛四院里张望,一边问女人这么早牛四就出门了?或说这么晚了,牛四还不回来?牛四女人竭力回忆着男人寥寥无几的好,面对李化之的质疑就有了见招拆招的想法,她说李先生呐,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做先生做得好好的,咋要跟上郭文秀他们瞎混,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郭文秀是区小队队长,她并不清楚自己男人,也在跟上郭文秀瞎混,只是一直瞒着她。

那时,太阳还没有出山或早已落山,凤台四处飘着淡蓝的炊烟或轻薄的暮霭,偶有报晓的公鸡或管事的狗,在远远近近的院墙后面打鸣或吠叫,被挡在街门外的李化之一头雾水,满脸胡子拉碴,身上的袄裤清一色玄黑,腰里硬邦邦地塞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牛四女人皱一皱鼻子,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儿和汗臭气,不禁撇撇嘴又说,李先生啊,你比以前邋遢多了,看你脸比锅底儿还黑。

牛四女人说得并不错,李化之是比以前邋遢了,以前的脸既白净也不蓄胡子,现在脸是黑了一点儿,但远未黑到锅底的程度,整个人看去像片撂荒的耕地,裤腿上沾满厚墩墩的尘土,一天到晚不知要跑多少路。在她印象里,这个本来文绉绉的李化之,一直是襄城县立三高小的教书匠,寻常打扮是一袭青布长衫,胳肢窝夹一柄油布雨伞,行走在凤台到南梁的家与学校之间,逢人总是笑微微的。村里人在门上要贴对联了,死了人要贴闭气牌了,卖房卖房要写契约了,大都是请他来帮忙。后来日本人来了,李化之的学校停课,村里人就不大见他了。

牛四女人听牛四说,忻口战役那些天,牛四带着人给国军抬担架,不管是在硝烟弥漫的猫寨山下,在受禄镇十七军的军部,还是在襄城的临时战地医院,总能碰见李化之。一脸憔悴,嗓子也沙哑了,忙忙乎乎的,连声招呼都顾不上跟他打。忻口战役打完,牛四再见到李化之时,李化之居然也带上枪了。当时他猜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别人配给他的枪,说明他身份已不一般,不再是个文弱的教书匠。一种是他自己用来防身的,年头乱哄哄的他也怕死。牛四搞不清李化之究竟属于哪一种,不过每次遇见李化之,都是替区上或区小队传话。

尽管这样,牛四还是瞧不起李化之,在曹记缸房喝酒时,他呡着烧酒就着花生豆,跟曹掌柜嘲笑李化之,说不好好地教书,成天不知道瞎忙什么,家里的锅台上长草了,也不见他带回一袋米来,他老婆问我都赊三回粮了。曹掌柜基本认同他的说法,一边用酒尺给他碗里添酒,一边说清明节我去上坟,我家的坟地紧挨他家的坟地,他家坟头上连半片纸灰都不见。言外之意是李化之不务正业,越来越活得不像话了。

并不单纯是部分村人看不惯李化之不务正业,就连李化之的女人也没好气给李化之留着。卧龙山没安炮楼前,李化之经常在凤台家中过夜,女人少不了给他吹枕头风,化之呀你能不能省点心,跟日本人对着干能有好果子吃吗?李化之便像根白萝卜,从老婆的被窝里赤条条拔出来,拧着眉毛说妇人之见,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不抗日,我不抗日,他们会赖在咱家门口传宗接代。自从卧龙山安上炮楼后,李化之不敢轻易在家过夜了,要回来也神出鬼没,不是清早就是深夜,再不就是阴雨天,而且只呆一小会儿,而且不敲门进院,都是从院墙爬进来的。每次回来女人都不高兴,冷眼打量着神出鬼没的他,连亲热一下的心劲都没有,说他正门不走翻墙走,你以为我是马芬婵了?李化之伸手去摸女人的脸,说你不是马芬婵,我也不是牛十全,我是你家堂堂正正的男人,你是我堂堂正正的女人……

从家里呆会儿出来,李化之常去的地方是村公所,总要眊一眼才离开,便趁着夜色或晨雾悄悄去了。如果碰上牛四还在,就给牛四安排任务,征集军粮呀,摊派军鞋呀,搞得牛四很怕见他。因为李化之是替区上传令的,牛四也不敢跟他急眼,可等他走后就骂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个李化之,我看走火入魔了。牛四也很忙,并不是常在村公所,有时要去据点里汇报情况,有时陪乔二狗在小饭馆吃狗肉,有时还会去相好的家里过夜,当然还得回家应酬老婆。李化之遇上急事,不得不去他家找他时,就给他院里丢块石头,咕咚一声把他惊醒,告诉他李某人又来了。

牛四怕见李化之,李化之也知道他怕见自己,好几次李化之警告他别耍滑头,国家有难人人有责,他要是想当汉奸,那就等着吃枪子吧。

牛四摸摸脑壳说,化之老弟,我也算可以了吧?

李化之板着脸说,可以不可以,你自己清楚。

牛四的三哥叫牛三,在村里做纸坊生意,门头上挂一块褪色的黄梨木牌子,阴刻着三个字“崇圣昌”。牛三一边从粉墙上往下揭麻纸,一边跟对门永茂昌的掌柜胡五十六唠嗑,说我家老四迟早要叫李化之坑了,李化之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胡五十六早上没吃饭,正啃一截胡萝卜填肚子,他并不接牛三的话头,只是眯着眼笑,跟弥勒佛似的。两家都做麻纸生意,以前牛三抢过他的客户,他在背后也说过牛三以次充好的坏话,两人平时说话都是对话不对心。但提起李化之,胡五十六心里也五味杂陈,他的纸坊被小日本一把火烧成灰烬,好像和李化之没球关系,可细究起来大着呢,都是跟上李化之带的害。南梁的炮楼被人拆了,拆炮楼的民夫有一半来自凤台,而凤台人之所以去拆炮楼,主要是受了李化之蛊惑。南梁的炮楼被拆后,日本人没找南梁的麻烦,没找前堡的麻烦,没找后堡的麻烦,唯独拿凤台下手了,把炮楼建到家门口了。

南梁拆炮楼的事儿,虽然已过去半年多,凤台人仍心有余悸。凤台以前并没有据点,周边二十几里,就南梁村北的土坡上有一个,两座炮楼一粗一细,粗的像屯粮的八石瓮,细的像小儿尿急了的“家雀”。粗炮楼里住了一个班八名鬼子,细炮楼里住了一小队二十名伪军,天天虎视着凤台。

襄城基干游击队决定拔除南梁据点并非心血来潮,其一是遵照八路军总部下达的《战役行动命令》,配合主力部队破击交通线。其次是驻守南梁粗炮楼的鬼子,当时突然被抽调回襄城,加强县城的防卫,南梁据点一时兵力空虚。再就是,掌管细炮楼的伪军小队长,在我方的动员下弃暗投明。这么好的机会游击队自然不会放过,埋伏在据点百米之外的财神庙后面,李化之动员来支前的民工,都缩在南梁村北的民宅和街巷里。

南梁村碰上他们的人,见他们拎着铁锹镢头,挑着扁担箩筐,就问你们这是翻地去呀,还是挖坟打墓去呀?凤台村的人笑道,挖坟打墓去呀,给日本人的干活。等到黄昏时分,炮楼上挑出一块白布,游击队长便一声令下,带着人绕过财神庙,洪水一般朝据点涌去,据点的吊桥嘎吱吱落下,随后伪军举着手从炮楼里出来,没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

这时候李化之出现了,他吆喝支前的民夫,大家赶快拆炮楼呀。民夫们便一拥而上,拿着家什冲过吊桥。李化之四平八稳地跟在后面,最后一个踏过吊桥,像从大堂上下来的县太爷。凤台村的人表现得前所未有,扎成一团往炮楼里挤,胡五十六第一个冲上炮楼顶,扒在炮楼的女儿墙上大笑,我知道小鬼子为啥修这么高的炮楼了,能一眼望见二十里外的襄城。李化之也爬到炮楼顶上了,对胡五十六说,你不拆炮楼,喊什么喊?喊来小鬼子,一枪崩了你。

在胡五十六的呼喊下,炮楼顶上的人越聚越多,像观风景一样大惊小怪。李化之推推这个,又推推那个,说都爬上来干啥,这上面有“袁大头”呢,还是有小媳妇?留下几个就行了,其余的下去搬东西。搬东西就是搬战利品,武器弹药什么的。民夫们一哄而下,把木楼梯踩得震颤。

原来想得挺简单,半个时辰就能把炮楼夷为平地,没想到小鬼子的炮楼建得非常结实,水泥焊砖硬邦邦的,镢头刨上去叮当一声,只留下一个白印,刨四五次才能松动。胡五十四说,这不行,速度太慢。李化之说,那有啥好办法?牛三摸一摸砖缝说,让人去南梁借铁榔头去,一物降一物,只有铁榔头顶事。李化之便派人去借铁榔头,派去的人回来说,南梁人不愿借给,怕砸了炮楼惹恼日本人,用刺刀把他们捅了。李化之呸地吐口唾沫,典型的亡国奴,难怪小日本猖狂呢。牛三也跑去了,背靠着炮楼抽旱烟,一边抽一边说风凉话,化之老弟啊,你也学会捏软柿子了。凤台人好动用,你就让又出人又出家什,人家南梁人不尿你,连个榔头都不借给。李化之脸一热,说南梁人做亡国奴,咱凤台人不能做,没他们的铁榔头,照样能把炮楼拆了。说着,从一个村民手里夺过一把镢头,往手心吐两口唾沫刨起来。

拆炮楼比原计划延长一个半时辰,直到负责警戒的区小队传来消息,说大队的鬼子正从襄城方向赶来,李化之才命令人撤离。粗炮楼拆得还剩小半截,挺立在一堆残砖瓦砾中……

牛四是凤台村的村长,还有个官衔叫维持会长。拆炮楼的前一天,李化之要他组织民夫,他说拆炮楼可是杀头的事。李化之说这是区里下达的任务,你别总是推三阻四的,忘记了你背后的身份。胳膊拧不过大腿,牛四只好挨门挨户去找人,没想到并不如何费劲,村人竟然一动员就动员起来了。拆炮楼的那天他去了,但是没有和大伙一起去拆,而是躲到南梁老丈人家了,从老丈人家返回的路上,碰上胡五十六挑着一担从炮楼上拆下的砖,跟他美滋滋地说够砌个猪圈了,他家的猪再不用乱跑了。看到走前面的村人,也有拿担子挑砖的,牛四说你们惹祸了,真的惹祸了。

小鬼子血洗凤台是第二天清早的事。他们包围凤台的时候,许多人还在炕头上打呼噜,早起的妇人正往茅房里倒尿盆儿,牛三的毛驴在圈里呜哇呜哇叫着。牛四听到枪响,听到鸡飞狗跳,就从被窝里猛爬出来,只穿了一条大裤衩,一手拽着老婆的胳膊,一手拉着闺女的手,朝村西南的水头沟跑去。村西路口也有小鬼子把守,但是他熟悉村里的路径,走的都是蚰蜒小巷,跑到一户人家院里,先把老婆和闺女托上墙头,然后自己爬上墙头,一家人跳进庄稼地里。

他身后的村里却惨了,有被剖腹割头的,有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包括胡五十六的纸坊,七八户人家的房子给火烧了。日本人撤走后,从村外逃回来的胡五十六,看着烧成一片废墟的纸坊,一边涂抹老脸上的泪水,一边对逃回来的牛四说,你他妈做村长的跑得快,丢下一村人挨刀子,死的死伤的伤,房倒屋塌的,这日子咋过呀?牛四在村里转了一圈,粗略统计了一下,一共七男五女,有九个是年轻人,剩下的是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

凤台村被日本人血洗后,李化之和区助理员来村里了解情况,路过村西南的奶奶庙时,听到庙里有两个人在骂他,其中一个好像是德兴裕纸坊的曹掌柜,说都是他给村里惹的祸。日本人都是畜生,畜生是敢惹的吗?这下可好了,人被宰被杀,房子也给绕了。李化之朝庙里咳嗽一声,说你们怪我就怪我吧,骂得越狠越好,我的枪成了扒火棍,没有把乡亲们保护好。庙里的人不再吭声,他很想进去再说一说,区助理唉叹一声,拉起他的胳膊说,走吧走吧,咱先到其他人家看看,他们被鬼子整得太残了。

南梁的据点鬼子很快就修复了,依然是一粗一细两座炮楼,只是比原来矮了一些,看上去更坚固一些。新派来的日伪军也更坏了,连南梁村也不再放过,动不动要米要面要女人,搞得全村鸡犬不宁。

南梁被鬼子搞得鸡犬不宁的时候,新民会的乔二狗来找牛四了,说皇军在凤台也要建炮楼,已看中你们村西南的卧龙山。牛四听后吃惊了好半天,好半天也不明白,鬼子为啥在凤台也要建炮楼?建起就麻烦大了,等于恶鬼把门了。

凤台在卧龙山伸出来的两根延龙须之间,全村百八十户人家,有一半做麻纸生意。在凤台的牛公街上,只要你眼力好,在玉亭社山门前的两根石头旗杆下面,从左右两边遥遥望过去,会看到无数个木头招牌,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各个纸铺的门垛上,万盛昌、德升恒、德太元、德兴裕、德和成、福和永、福顺昌、福和魁、永万泉、永隆泉、永茂昌、永盛昌、裕兴厚、庆和隆、万厚永、崇圣昌、东盛永、德兴昌,每个招牌后面都是一个五脏俱全的麻纸作坊,每个麻纸作坊都能传出高亢的搅涵歌:一呀搅呀么二来搅了个三、四,搅了个四、五、六呀,搅了个七、八、九、十,一呀十,二来搅了个三、四,搅了个四、五、六,搅七、八、九,搅上二十……

牛公街是凤台最宽最长最古老的一条街,满街的纸坊养活了大大小小的掌柜,也养活了一帮子起五更睡半夜的工人,赶碾的、剁麻的、沤料的、馏麻的、碾浆的、搅涵的、抄纸的,经他们的手造出的麻纸在那年头很紧俏,糊窗户、写契约、记账本、裱寿材、裁纸钱、钉倒头纸、打顶棚,居家过日子几乎样样离不了。有陈文纸、大老连、二老连、斤文纸、对尺四、二尺八、吊挂纸、三五纸,这些规格不一的麻纸被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由货郎担挑往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可是这一年夏天,凤台炮楼上的鬼子草木皆兵,把挑纸的货郎担也固定在了三八大盖的准星上,只要枪声一响货郎担就抛起,挑在担里的麻纸像纸钱散落一地。

玉亭社也在牛公街上,每当纸坊有事时,各家掌柜就会在玉亭社碰头。玉亭社门口除了两根石旗杆,一座石牌坊,还有一棵千年古槐,古槐上悬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钟。往年遇事需要碰头的时候,掌管玉亭社的社首牛三就会敲响古钟,但自从卧龙山建起炮楼以后,他就不敢当当地敲钟吆人了,怕惊动小鬼子惹来枪子儿,而是让人悄悄去各个纸坊通知。这天就是这样,戴着瓜皮帽的掌柜们,在自家充斥着麻纸味道的屋里,穿着青布长袍踟躇再三,最后决定去玉亭社开会的有七八个,其中有万盛昌的马海龙,德升恒的宗庆余,德太元的高丑生,永茂昌的胡五十六,只是胡五十六名不副实,成了一个不名分文的穷光蛋。

牛三担任社首是民国二十四年的事,到了民国二十八年本该换届了,他赖在社首的位子上不下来,借故日本人不准乡人聚会为由,拒绝召开换届选举大会。他倒不是在乎社首这顶帽子,是舍不得每年百十块现洋的俸禄,俸禄出自牛公街上几十家纸坊,一年每家分摊三块钱。搁在从前的话,这点份子钱不够掌柜们正月初二接财神打发吹响器的喜钱,可现在纸坊的光景大不如从前了,让大家每家三块钱也如同从身上割肉。

七八个掌柜在夏日的阳光下,袖手贴着墙根儿来到玉亭社的石牌坊前,朝牛公街东西两侧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又朝西南方卧龙山的炮楼望了望,望见炮楼上的膏药旗像块马布吊在旗杆上。他们穿过青石打磨的牌坊时,看到丈八高的牌坊上落着一只乌鸦,然后经过两排厢房两株翠柏走进祭祀殿,看到蔡伦祖师忧郁地坐在香案后面,三炷线香燃起的青烟融化在三椽栿、平梁、蜀柱、合沓和叉手榫卯着的木头之间,到处是一股线香弥漫的味儿。

牛三召集他们来了却不见牛三,胡五十六说这家伙搞啥鬼名堂。在大殿里耗了半天,他们在玉亭社东北角的小耳房里找到了牛三,牛三正给神龛里的祖师爷牌位上香。牌位两侧贴着一副对联,“汉朝科甲第,清封玉亭侯”。对联是李化之当老师时给写的,颜色已烟熏气打得泛黄了。胡五十六发现下联卷起一个角儿,就上前想用手认真地熨平,却被高丑生推到了一边,你的手臭哇哇的,离祖师爷远点。胡五十六被戳到痛处,瞪着眼说你才手臭呢,永茂昌又不是我放火烧的,你姓高的有什么了不起?

牛三见两人杠上了,扬手说得得得,还嫌霉倒得不够,吵什么吵?高丑生鼻子里哼一声,连话也不让说了?不让说我走了,我没工夫陪你们闲磨。牛三说丑生啊,我看你是吃枪药了,打了和尚扯道士的,谁欠你两百吊钱了?其余几个掌柜嫌烦,便催促牛三有事说事,一进这玉亭社我们就头皮发紧。牛三一下火大了,用指头挨个儿指着说,你们着哪门子急呀,急就能解决了问题?在玉亭社好歹有祖师爷保佑,回去你们老婆能保佑了你们吗?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你们在家也能坐住?今天我叫你们来,不是为摊份子钱,是商议继续开纸坊的话,我们往后该怎么个走法?

前来的掌柜们互瞅半天,也没一个开口说话,最后把目光都转向牛三。牛三说不用瞅我,我有好法子,还找你们干啥?马海龙说,日本人是条狗就好了,扔给根骨头就朝你摇尾巴。宗庆余说,日本人是土匪就好了,抢完东西杀完人,多不过再掳个压寨夫人就回山了。高丑生听得一脸不屑,东拉西扯些什么呀,这能商量出个鸟来?胡五十六觉得也是,扯那些有甚用,他对牛三说,你当社首的都没主意,我们能有啥主意?依我看,谁有本事把这事解决了,谁当社首好了。牛三冷冷一笑,你有本事你来干吧,我牛某人早就不想干了,背上媳妇游五台山,成天费力不讨好。

大家见两个人满嘴火药味儿,便说好了好了,这年头社首也不球吃香。牛三说就是嘛,谁稀罕这个破社首?做不成买卖,挡的是大家的财路,不是我牛某人扯淡,谁能把日本人拿下来,我拱手让贤。牛三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谁敢去炮楼上跟日本人交涉呢?别说是提着脑袋去了,听见日本人皮靴响就发抖。这时,马海龙提起一个人的名字,他把头猫到牛三面前说,咋不叫你家老四替咱们去一下呢?他是一村之长啊,又是村里的维持会长,不能光吃粮不管事。宗庆余也在一旁帮腔,海龙兄说的对,鬼子会给他面子的。即使鬼子不给,据点里的乔二狗也会给,他和姓乔的处得好啊。让他能替咱们跑一趟,咱们玉亭社不会亏待他。牛三却摇头,他那个人嘛,我当哥的还不知道?你们让我省点心吧,别跟他去白磨牙帮子。胡五十六说,依我看未必,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认你这个哥,他也会认钱的。

那天玉亭社碰头后,牛三便带着一包现洋去找牛四,去了家里牛四正和老婆打架,说打架其实是一边倒,只是牛四挥着拳头揍老婆。他老婆受了别人的谗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边挨揍一边诉说他的不是。他老婆也知道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只是受不了他每次从外面回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寻她的不是,不是嫌她饭做得像猪狗食,就是骂她蓬头垢面的没个女人相。

牛三看着又烦又晦气,上门就遇上这档子事。他上前揪住牛四的后脖领子,把牛四一把扯到一边,你大男人一个像话吗?在外面沾花惹草罢了,还回来这么打老婆?等两个人战火平息了,牛三便跟牛四说了玉亭社的意思,一包现洋是打点日本人的,只要把事情跑成了,玉亭社再专门酬谢他。牛四蹲在门槛上抽烟,身后的院子被太阳照得暖洋洋的。他瞅瞅牛三带来的钱包,吐口烟说三哥呀,按理说我当村里主事的,就是你不登门找我,我也该替你们纸坊办点事,可这不是一般的事。日本人是啥东西,你又不是不清楚?那是一群疯狗,小队长川本更可恶,不找他都想咬你几口。你说的事,我能跟乔二狗说,这包钱也能给了他,可我不敢保证他办事不办事。如果不办事,他钱也收了,那不白搭了?牛三觉得牛四说的在理,更知道兄弟的言外之意,便带着一包现洋返回玉亭社。

牛三再出现在牛四家时,弟媳妇满脸的泪已一干二净,自顾端坐在厢房里纺线,兄弟牛四坐在堂屋里喝茶,家里的大黑狗蹲在脚跟前陪着。牛三把三摞油纸包裹的现洋码在八仙桌上,又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到地下,说这三十块钱是给你的跑腿钱,包袱里的是送给日本人的,老四你就不要跟我扯犊子了,纸坊都几个月不开张了,这些钱是你哥我抹下老脸,一家一户凑的。牛四掀起嘴唇笑一笑,把三摞现洋随手推到一边,说你还是拿回去吧,你们有这个心意就行了。牛三眼直了,干看着兄弟弯下腰,系了系扎裤脚的带子,拎起地上的包袱,带着狗出门了。

七八个掌柜站在玉亭社的牌坊下,目送牛四和他的狗走出牛公街,顺着一条鸡肠子小道,一晃一晃地爬上卧龙山,然后进了铁丝网围着的炮楼。也就一炷香的工夫,牛四和狗又从炮楼里出来,带进去的包袱不见了,空身子走下卧龙山。临近村子的时候,朝玉亭社方向瞭了瞭,带着狗并没有进村,而是径直往西走了。让立在牌坊下的牛三直犯嘀咕,这闷驴要去哪儿呀,事情到底办成没办成?

第二天上午,在牛公街东口的甜水井的井台上,用轱辘绞水的胡五十六看见牛四进村了,他想等牛四过来,问一下他昨天去哪了,却见牛四既不回家,也不去村公所,而是去了玉亭社。

牛四在玉亭社的小耳房里找到他三哥,把办事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牛三当下就竖起大拇指,老四呀不是哥吹捧你,这件事你办得光彩啊,你不出面真办不成。

那天中午玉亭社挤满纸坊的掌柜,都听牛三讲他兄弟找乔二狗办事的经过。乔二狗满口答应下,带他给川本送下钱后,没想到川本那龟儿子把钱收了,却啪地一拍桌子说,纸坊干活的不要。我兄弟牛四一下傻眼了,这回去咋和咱们交代?乔二狗也犯愁了,想半天给牛四指了条道儿,让他赶紧去襄城找索炳儒,索炳儒是警备队的副队长,也是乔二狗的铁哥们儿,通过索炳儒去见鬼子中队长黑泽,说只有黑泽才管住川本那龟儿子。牛四到了襄城已是半下午,在隆祥斋买了两个黄烧饼,带着狗边吃边在街头转悠,几次想进警备队的大院,都让站岗的伪军远远喝住了。眼看天色黑下来,就在牛四急得尿裤子的时候,遇见我家的一个亲戚,那亲戚给警备队当伙夫,问他哭丧着脸来城里干甚,他就把事情说了。我家那亲戚说,见姓索的容易,可见黑泽就难了。不过让他先见姓索的,见了姓索的再说。牛四跟着我家亲戚见了姓索的,姓索的一听是乔二狗的关系,二话没说就带他去见黑泽。见黑泽多难啊,他说黑泽留着仁丹胡,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

牛三讲得绘声绘色,就像他自己经历的。掌柜们越听越玄乎,都知道牛四给他长脸了,少不得添油加醋,炫耀兄弟也是炫耀自己,还是他这社首当得有本事,别人想当可是办不了事。掌柜们明知他卖弄,也齐声附和不点破,说一千道一万,总是人家兄弟把事办了。黑泽当下就给川本打电话,据索炳儒跟牛四说,黑泽要川本懂得收买人心,命令他允许凤台纸坊照常营业……

屋外鸡叫三遍了,牛四还舍不得离开,寡妇马芬婵说,你再不走天就亮了。牛四这才穿衣下地,对马芬婵说我走了。牛四晚上找马芬婵不走街门,来来去去都翻墙头,在墙根儿下一戳,嗖地一下蹿上墙头。墙头下面是锡壶巷,马芬婵就住在锡壶巷。

这天晚上,从墙头上跳到巷子里,一落地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他脸贴脸地一看,是打更的王喜庆。王喜庆胸前挂个破竹筒,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槌。以前王喜庆也是马芬婵的相好,自从马芬婵和牛四好上后,他就沾不上马芬婵的边儿了。被撞个趔趄的王喜庆,赶紧说我啥也没看见,我啥也没看见,一溜烟地走开了。走远了,又不甘心作软蛋,便使劲敲着竹简唱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牛四的相好的,以往不光马芬婵一个,但跟马芬婵好上后,再不跟别的女人来往了。以往背后戳他脊梁骨的人不少,尤其是牛公街的一帮掌柜,可自从牛四去了趟襄城,把日本人摆平后,背后骂他的少之又少了,连一贯咒他的老木匠牛万元,也在奶奶庙前对他说,四小子你做得不赖,玉亭社该给你送块匾呀。

他觉得牛万元夸他,还不如破口骂他,什么匾不匾的?他过去想要钱,现在钱也不想要了,只要大家能凭心而论,觉得他这个人还行就满足了。他不是不缺钱,他也缺钱啊。他没有去开纸坊,但是开过炭场,却被日本人抢夺了,所有的投入打了水漂。再一个是,这兵慌马乱的,钱多了保得住吗,又花得出去吗?

崇圣昌唱搅涵歌的,一般是搅大涵的师傅老周,老周在襄城庆春园戏班学过须生。别家纸坊的大师傅也唱搅涵歌,不是粗喉咙破嗓,就是荒腔走板,听起来像嚎不像唱,唯有老周唱得动听。一呀搅呀么二来搅了个三、四,搅了个四、五、六……

乔二狗走进崇圣昌的时候,掌柜牛三正坐在当院一棵杏树下,用斧头剁一堆烂麻绳,一面剁一面对兄弟牛四说,咱们老周唱得不赖吧?多亏了你神通广大,让我的纸坊起死回生,要不老周这副嗓子也歇业了。

牛四来崇圣昌是向他三哥收差徭费和牲畜捐的,可是不等他开口牛三就先吹捧开了,吹捧得牛四自己都受不了啦,说要不我就不到你这里来,甚的神通广大不广大,不就是办了点事吗?把事办了就行了,你以后少吹我,吹得我牙痒。

两个人正说着,乔二狗带着两个伪军进来了,他是听到老周唱搅涵歌顺路进来的。他不是来听老周唱歌,也不是来找牛三麻烦,是来凤台有件要紧的事要办。他要找的是牛四,见牛四正好在场,便跟牛三打声招呼,把牛四叫到个背静地方。

乔二狗本是先去了村公所的,村警老憨说牛四去收差徭费和牲畜捐了,还说这次连他三哥也不能少下。乔二狗一听就笑了,对两个跟班的伪军说,这牛四就是牛啊,对自家哥也不留情面。老憨感叹道,他牛个屁,他三哥不交,别人就不交。转而问乔二狗,乔队长又是来吃狗肉的吧?乔二狗立马翻脸了,你憨兮兮的还当村警呢,不记得老子办好事,就记得老子吃狗肉。

乔二狗经常来找牛四吃狗肉,他喜欢边吃狗肉边喝烧酒边侃天,说他这辈子离得开女人,但是离不开钱财,更离不开当官儿。几个月前,他还是襄城新民会的副会长,因为喝烧酒误了事,被打发到下边来任职,当了凤台据点的伪军小队长,手下有十五个弟兄。他们住在三间平房里,八个鬼子住在炮楼里,遇到情况他们先卖命,鬼子躲在炮楼里只打枪。从襄城到凤台,他心情抑郁得很呐,喝烧酒再误事也得喝,吃狗肉就更别说了。

凤台村几乎家家养狗,乔二狗初次来凤台时,引发满村的狗叫声,让他又懊恼又高兴,这他妈的还缺个狗肉?便从腰间拔出王八盒子,朝街上的一条狗就是一枪。他的枪法并不好,第一枪打偏了,接着又开了第二枪,又开了第三枪,才将那狗打得趴下。然后带到村公所,让牛四剥了皮,香气四溢地煮了。往后来得多了,用不着他去亲自打狗,牛四就会准备好的,凤台好多狗进了他的肚子。村公所的一棵楸树上,挂着一张又一张的狗皮,有黑的黄的花的,苍蝇嗡嗡地叮个不停。牛四每次都很尽心,剔除狗心狗肺狗肚肠,把狗身子剁成块状,丢到架在墙角的铁锅中,搁上葱段蒜片姜片花椒,还有大料茴香八角咸盐,再加几勺子老陈醋,然后让老憨守在灶前,经过长时间温火慢炖,肉香就热气腾腾飘开了。

那天,乔二狗在背静处跟牛四说完话,牛四就跟牛三提出交捐纳税的事,可磨嘴皮牛三也不接茬儿,最后把话题转移到狗肉上。看着乔二狗的酒糟鼻子,牛三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凤台的狗快给乔队长吃光了,乔队长今天还想吃吧?你闻闻我老四,他都浑身狗腥气了。

因为牛三的这句话,乔二狗那天没吃狗肉。牛四让牛三给宰了一只鸡,外加一锅猪肉炖粉条,酒是曹记缸房的二锅头。在酒桌上,乔二狗贴着牛四的耳朵,又说起他要办的事,川本那驴想女人想疯了,他实在是推脱不掉,办不了会掉脑袋的。让女人去陪鬼子睡觉,牛三放下酒盅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吃狗肉吃多少条都行,可找女人送给川本,这事我真无能为力。乔二狗见牛四还不答应,就拉下酒已泡红的脸来,我说牛村长啊,那王八蛋要是怒了,带着人下来抢,糟踏的女人可就多了,你我的麻烦也大了。

乔二狗又说,现在咋说也是鬼子的天下,你我两颗葱算老几?我一直替你们凤台周旋着,要不早成南梁了,折腾得鸡犬不宁。你要是能知个轻重,这几天我等你回话。说着饭也不吃了,喊来在另个屋里吃饭的两个伪军,在弟兄俩紧留慢留之下走了。

面对一桌残羹剩菜,牛四和牛三犯起愁来,牛四唉叹一声,我操他川本祖宗,这种糟践人的事,让老子咋办呢?牛三也唉叹道,乔二狗也该操,他有好事不上门,上门来就没好事。他想孝敬鬼子,咋不把他老婆送去呢?

弟兄两个捱到日已偏西,桌上的残羹剩菜吐尽热气的时候,牛三把光脑门一拍,说他想起个办法来,不知当讲不当讲?

牛四说,你讲啊,说说看。

可牛三一说出来,牛四就眼瞪了,想吐牛三一脸唾沫。牛三说你别瞪我,我这也是为你好,皇上不急太监急,你听我说完行不行?牛三说的是马芬婵,说马芬婵寡妇一个,不拖家带口的,用不着顾虑什么。反正女人嘛,咋活也是个活,说不定坏事变好事,不用再一个人恓惶了。像不认识牛三了似的,牛四定定地看牛三半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天,牛四又在村外转了两圈,硬着头皮来找马芬婵,马芬婵正对着穿衣镜梳头,她没想到牛四会大白天来找她,边梳头边咬了嘴唇笑,说没见过你这种馋猫,性起来不管不顾的。牛四重重地咳一声,蹲到炕沿下去抽烟。

阳光从门外小心翼翼爬进屋,切割了东边的一扇屋门,又闪亮地吞噬了屋门靠里的橱柜一角。一只马蜂从门外飞进来,在窗户纸上触碰一下,就划条弧线飞出去了。一只鸡拖长声调,在院里咕咕觅食,马芬婵想到鸡还没喂,又怕牛四等得急了,草草梳完最后几梳,把木头梳子丢在躺柜上,准备上炕宽衣解带。问牛四街门关好没有,大白天的别让人撞见?

牛四从炕沿下站起来,我今天不想干那个。

马芬婵砭一眼,瞧你绷着个脸,那你想干啥呀?

你正经一点好不好?牛四突然吼起来,你以为我是条公狗,一见母狗就想日?

马芬婵愣住了,从领口的扣子上滑下手来,以前牛四从来没有这么对她吼过。每次晚上来了,总是想办法哄她开心,今天这是怎么了?喉咙里便堵起一团东西,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声音也高起来,你吼的哪门子呀?我欠你钱了,还是丢你人了,你凭啥凶我?

牛四知道自己失态了,忙伸手捂马芬婵的嘴,你说话轻点儿,我是有事找你呀。我是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马芬婵扒开牛四的手,长出了口气,既然找我来办事,那你还凶啥?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人,找人家办事还凶人家?

安抚马芬婵平静下来,牛四吭哧了半天,总算把事情吐口了,说的时候埋着头,始终不敢看马芬婵。马芬婵听后呸一声,把一团唾沫吐在牛四头上,牛四站着没动,像吐在别人头上。马芬婵接着骂道,牛四你是狗娘养的,老娘我瞎了眼,咋就把你当人看了?

等马芬婵骂完,牛四用手抹掉头上的唾沫,说你骂得好,我是狗娘养的,真是狗娘养的。你这辈子就是瞎了眼,要不还认我这个狗娘养的?我跟你说的事,全当我放了个屁。

牛四说,我走了。

两天过去了,乔二狗还不见牛四回话,就到村里来找牛四,他也没有亲自去找,是让跟班的伪军去找的,告给牛四在他三哥家等他。等牛四的时候,乔二狗就喝茶就和牛三闲谝,说牛四进城找黑泽之前,在水头沟打死的几个货郎担,都是川本和他手下的日本人干的,跟他和他的弟兄屁关系也没有。日本人在炮楼上比枪法,远远地瞄准货郎担,看谁的枪法好。

两人正谝得上劲,牛四跟着找他的伪军来了,乔二狗丢下闲谝的话,问牛四人找得怎样了?牛四说我们凤台女人烈,我脸上挨唾沫了也找不下,实在不行的话,我来出钱你找吧,看邻村谁家女人愿意干。乔二狗听了不爽,把马靴架到桌子上呵呵一笑,我说牛四村长啊,你比你牛三哥都派头大,他敢这样跟我说话吗?你让我找去,我还用来找你么?我可告诉牛村长,川本就喜欢凤台女人,而且就喜欢烈的辣的,那干起来才够味儿,其他地方的都不喜欢。他已经等不及了,就这几天要人。

乔二狗把马靴从桌上拿下来,招呼跟班的伪军,走!

牛三干看着不欢而散,替兄弟急得团团转,你说这咋办呀?

牛四说,我也不知道咋办。

牛三说,不知道咋办不行啊,乔二狗是条狗,川本可是条狼,搞不好要吃人的。

牛四说,狗要咬人,狼要吃人,那你说怎么办?

就在牛四一筹莫展,又去村外转圈圈,转完回来的时候,在村西口遇见了马芬婵。他埋下头要走过去时,马芬婵叫住了她,说村长大人脸嫩呀,那天我吐了口唾沫,今天照面也不理我了。牛四停住脚步,背对着马芬婵说,你想说啥就说,我没有闲工夫。马芬婵说,我说的也简单,不费你工夫。我是说牛十全那死鬼,早早丢下我一人,想有个人疼都没有,没有人疼贱贵都一样了。我一个人活着不如全村人活着,连牛十全都能为打日本人去死,我无牵无挂的做那么点事算啥?再说了,大概我前世欠你牛四,趁着有个还你的机会,还清你算了。

牛四转过身来,你到底想说啥?

马芬婵笑道,我不是已经说了,那天的事我答应你。

马芬婵去卧龙山的时候,胡五十六也去了,给日伪军当挑水工,每天至少挑十担水,挑一个月挣两块现洋。胡五十六是牛四介绍去的,挑水的工钱也是他给出。两个人在据点里干得不错,乔二狗和川本都满意,乔二狗几次见了牛四说,你可是帮了兄弟一忙,也帮了你们凤台一忙。

乔二狗跟牛四这样说时,牛四总是岔开话头,不管瞭见瞭不见卧龙山,都要朝卧龙山瞭一眼。马芬婵也不是天天去,起初去得频繁,到后就隔三岔五了,每次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五道庙前的村人,目送马芬婵出了锡壶巷,出了牛公街,绕过奶奶庙,甩着两条水胳膊,去了山上的据点里。马芬婵回来的时候,又看到她从炮楼里出来,进村绕过奶奶庙,走进牛公街,再拐进锡壶巷。耳朵尖的还会听到街门的落锁声。

如果几天不见马芬婵的身影,牛四就会悄悄到村西口瞭望,或在街上无意中碰到挑水的胡五十六,随便问问他和马芬婵近来如何,然后说两个人都是凤台人,遇到事情一定要多关照。随便碰胡五十六的次数多了,胡五十六就怀疑牛四有目的,不光是嫌他活得落魄,介绍他去据点挑水挣钱,也是为马芬婵有个照应。对牛四产生怀疑后,再见了牛四他就窃笑,边笑边心里说:

这牛四,一点也不像牛三。

卧龙山是襄城的南山,山东侧有一条水头沟,是通往白石峪的捷径。往昔去白石峪或盂县的脚夫,经常绕过凤台,顺着一条小路钻进水头沟,消失在光秃秃的南山里。后来,白石峪成立了抗日县政府,卧龙山上又多了一座鬼子的炮楼,一下把这条便道掐死了,再去白石峪或盂县只能绕道而行。也有胆大图捷径的,继续走水头沟,结果被炮楼上的鬼子爆了头,直到牛四为纸坊掌柜们进城跑了一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脚夫们被打怕了,尤其是货郎担,再好转也不敢走了,所以凤台人很长时间没看到进出水头沟的人了。

凤台人再见到有人出入时,是临近端午节的一天,看到一个穿白布汗褟的人从水头沟钻出来,灰头土脸地来到他们村,挎个破包袱去了玉亭社。这天,牛三和几个掌柜正为麻纸滞销犯愁,牛三把光头挠得白一道红一道,陌生人推门走进家后,全家人都抬头愣了,不知道哪来的神圣。再细看又有点面熟,来人把脸上的灰拿袖头抹掉,牛三和几个掌柜一下认出来了。七七事变前,这人经常来村里找李化之,有几次李化之还带着来买纸。问清来人的来意后,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大财神,一家人赶紧沏茶倒水。来人包袱里带着一笔订金,要陈文纸二十五捆,要大老连二十五捆,要二老连二十五捆,要斤文纸二十五捆。一刀纸一百张,满二十刀纸,打包成一捆。

牛三问剩余的钱咋结算,来人说当然是货到付款了。牛三想一想摇起了头,你这笔买卖不好做,弄不好会掉脑袋的。老实说吧,你这纸往哪里送?

来人从桌子上端起一碗茶水,一口气咕咕地喝下去,一只脚踏到凳子上说,咱们应该都是老交道了,用不着拐弯抹角,买下的纸都往白石峪送。

牛三对几个掌柜说,我说的没错吧?这笔买卖好是好,咱们求之不得,可就怕是做不成,要想做成就得他们自己来提货。

来人环视一圈儿,从凳子上拿下脚来,我还没听说过,这么大的单子不给送货上门。

牛三把脸转向一旁坐着的马海龙,马掌柜你觉得如何,敢不敢接这个单儿?

马海龙脸苦了说,我觉得咋都行,敢不敢看大家了,你们敢接我就敢接,还是大家拿主意吧。

高丑生等不及了,呱地一拍巴掌,你们不敢接我接,送上门的鸭子怎能让飞了?

后来牛三对马海龙说,有高丑生那么傻的嘛,德太元不倒闭才怪呢。他以为那是只煮熟的鸭子,我一点也不认为,那人送来的不是现大洋,是一颗烫手山芋。马海龙认同牛三的说法,可又觉得是笔不错的买卖,只可惜高丑生用了个没脑子的管家。

德太元的管家是高丑生的小舅子毛二,本来高丑生要小舅子带领脚夫多走几步,绕道前往白石峪送货,可是毛二嘴上答应得好,一出村就直奔水头沟去了。边走边说,放着近路不走绕远路,还有我姐夫这样不开窍的吗?运麻纸的脚夫,加上毛二一共八人,八头毛驴驮了八十捆,六个脚夫又各背了三捆,还有一个背了两捆。毛二半捆也没背,像家里一样当甩手管家。临近卧龙山时,他一边走一边朝炮楼张望,心里念叨千万别出事,只要进了水头沟就平安无事了。

水头沟口的老松树已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紧走一段就进沟了,不成想一头畜生昂起头,呜哇呜哇地突然叫起来。如果那畜生悄悄的,就是炮楼上的鬼子看到了,因为牛四那一趟县城跑的,也不会轻易开枪。可那畜生不仅叫了,而且叫得特别张扬,像给鬼子呼唤八路军来了,炮楼上的机枪便哒哒响了。毛二叫一声“不好”,丢下脚夫和毛驴,抱住头朝沟里奔去,成为八个人唯一逃生的,其余的和驴都喂了子弹,把水头沟口染红了。

出事的当天下午,高丑生没去找牛三,也没去找其他掌柜,而是跑到村公所找牛四来了,抱着脑袋蹲在挂满狗皮的楸树下,说八头驴我都赔不起,不要说七条人命了。说苦主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他小舅子跑得不见鬼影子,让他一个人咋办?别说是赔驴赔人了,恐怕尸首也找不回来了,谁敢去那沟口领尸首去?

高丑生直叫天塌了,让牛四给他想办法,除了已说的那些,还有更担心的,就是不要让鬼子知道了,他的纸是卖到白石峪的,那样的话他就彻底完了。看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高丑生,牛四也急得火烧火燎的想不出主意。

两个人正犯愁,李化之突然出现了,带着郭文秀和一个区小队队员,三个人腰里别着二十响。李化之来之前,就知道高丑生出事了,而且事出得很惨。他对高丑生说别哭了,再哭也不解决问题,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大家替你一块想办法吧,一定帮你度过难关。李化之没有骗高丑生,随后几天和牛四一起,还真帮高丑生把要办的事办了,只是高丑生欠下一屁股债,欠下一屁股人情。

那天回来,李化之自己的事反倒没办成,自然也不会跟牛四说了,他走后让牛四好是不解,这家伙好久不着家边了,回来难道就是为高丑生办事?给高丑生办了事,李化之又回来了,他才知道他要干啥,知道的时候吓了一跳。他把村警老憨打发到外面去望风,把村公所的门紧紧关上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在鬼子眼皮子底下,你们真的要拔炮楼呀?

李化之说,我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牛四急道,那怎么个拔法?

李化之说,我这不是找你帮忙来了?

牛四又急道,我能帮你个啥忙?

李化之让牛四把据点的情况摸清楚,乔二狗的伪军到底有多少,川本的鬼子到底有多少,有时候鬼子会虚张声势。再就是何时换岗,武器弹药放在啥地方,尽可能摸得清清楚楚准准确确,有半点马虎到时就会吃亏的。听了李化之一大堆的要求,牛四抚摸着后脖颈作难了,他说鬼子的据点我是去过,但都是点个卯应付一下,详详细细的情况真不知道,还不如胡五十六知道得多。

他建议李化之先去找胡五十六,不行的话再想办法。他还想说去找马芬婵,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胡五十六是他老子五十六岁上生的,他老子就给他取了个五十六的名字。老来得子,他老子把他当宝贝疙瘩,却压根儿没想到他传下的家业,在他宝贝儿子手里会被日本人烧了,人也沦落到给鬼子挑水度日的地步。用他儿子的话说,老天爷不开眼,小鬼子造孽呀,活活毁了我一生。

牛四介绍他来据点挑水,他本是不愿意的,小鬼子烧了他的纸坊,再让他来伺候,他成啥东西了?可手头无钱,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也没个别的挣钱处,就只好委屈自己了。

每想起第一次给小鬼子挑水,胡五十六胃里就泛酸水。那天,他从牛公街东口的甜水井里挑了一担水,跟着牛四出了牛公街,又跟着牛四绕过奶奶庙,沿一条被山药地和红薯地拥紧的小路,在牛四屁股后面一趔一趄地爬上卧龙山,在牛四的引荐下进入铁丝网围着的据点。站岗的伪军告诉他,那间椽头乌黑的房子就是伙房,伙房里有一口黑陶釉大水缸,靠近炮楼的空地上还有口大水缸,每天把两口水缸挑满为止。

在伙房里,他提起水桶往水缸正要倒时,一个穿白衬衫黄军裤的鬼子进来,用洋刀把他手里的水桶按住,呜里哇啦起来。牛四在平房里和乔二狗闲谝,听见呜里哇啦,两个人忙跑过来。原来那就是川本,乔二狗吓得连声说,太君息怒息怒,他的大大的良民。随后翻译官也来了,说太君的意思是,怕你水里有毒,你要当着他的面,先喝一瓢挑回来的水。每次挑回来都这样,太君会叫人看着你,你不先喝一瓢水,就不能往缸里倒。

那天,他挑了九担十八桶水,每桶喝一瓢水,总共喝了十八瓢,喝得川本放心了,他的肚子也落下毛病。

李化之推开胡五十六的街门时,胡五十六刚给据点挑水回来,正躺在一张破苇席上歇晌,大热天肚子上搭着一块毛毡。李化之没绕弯子,直截了当表明了来意,胡五十六立刻摇起脑袋来,摇得拨浪鼓似的。他指着空荡荡的破院,指着仅剩的一间西厢房说,李先生啊,你不会想让我这间破房子也给烧掉吧?又拍拍毛毡子下的肚子说,李先生啊,你不会想让我肚子上也戳个窟窿吧?我给狗日们挑水,是活得没法子啊,纸坊被一把火没了,老婆也跑娘家不回来了……

胡五十六啊啊半天,总之是不答应。李化之就到村公所找牛四,站在楸树下的村警老憨,一边翻腾树上晒干的狗皮,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李化之,说他出村了,你腿脚快些,兴许能撵上。

牛四确实是要出村,但被区小队长郭文秀堵在了牛公街上,便同郭文秀又返回村公所,一进村公所就嚷,李化之我服你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啥都不知道,据点里的一帮孙子,我就认得乔二狗,你咋还不放我走?李化之笑道,我想见的就是乔二狗。牛四一下眼瞪了,你胆儿真肥呀,要不要命了?

李化之说,今天不像你牛四了,别惊惊诧诧的。

牛四说,我说的是真的,你万一有个好歹,我担待不起。

李化之说,我不用你担待,我就是要见乔二狗。

乔二狗是被牛四诓来的,牛四说好久没请他吃狗肉了,从邻村弄到一只柴狗,请他去吃狗肉。狗皮已经剥了,肉也腌制好了,就差生火下锅了。乔二狗拍一把牛四的肩膀,谢谢兄弟你惦记着我,便跟着牛四上路了,边走边诉说满肚牢骚,成天起来受鸟气。

前些时川本去了一趟襄城,在返回的路上中了区小队的地雷。那天除了川本,还有三个鬼子两个伪军,川本骑的是高头大马,另外两个鬼子骑的是骡子,剩下的两个伪军骑着毛驴。

区小队在后堡村附近埋了五颗地雷,料想川本他们骑着牲口,一定是齐头并进地走,所以地雷埋是插花埋的,不是埋在一条直线上。但是没想到川本很狡猾,一出城就排成一条直线走,牲口之间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直到快走出雷区时,川本的马才踏响最后一颗地雷。地雷是根据地枪械所造的石头雷,火药不足威力不大,崩裂的碎石只炸断了马腿。川本一头栽在地上,因为戴着钢盔毫发无损,仅是扭了腰趴在地上龇牙裂嘴。

后堡村周边都是盐碱地,一些土盐作坊分布在这里,盐坊滤掉盐屑的土堆积如山,被当地人称作淋盐堆。郭文秀怕暴露目标,让队员远远地藏在淋盐堆后面。等到地雷一响,手里的晋阳造就开火了,但是远不及敌人缓过神来,三八大盖反击的火力猛,交火三五分钟就赶快撤退,只打死一个伪军。川本被抬回据点,躺在床上几天下不了地,把路上保驾的鬼子和伪军臭骂一通,把乔二狗叫去也臭骂了一通,再遇上这样的事统统撕啦撕啦。

牛四听得饶有兴致,心想你狗日的活该。两个人说着话走进村公所,乔二狗蹙起鼻子朝楸树底下瞅瞅,说怎么闻不见狗肉香味儿?转过脸来看牛四,却见村公所北屋下叉腰站着个人,下巴胡子拉碴的,腰里别着一把二十响。村公所的街门已被关上,在他身后又多出两把枪来。乔二狗急了,伸手去摸挎在屁股上的手枪,嘴里大骂牛四,你他妈的敢玩儿我?可是容不得他动手,枪就被身后的区小队员下了,郭文秀拿枪抵住他的太阳穴,你再不老实我崩了你。

乔二狗偏一下头老实了,对站在北屋房下的李化之说,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个李化之。

李化之走过来说,你的眼力名副其实,我就是李化之嘛,我更知道你就是乔二狗。

李化之对乔二狗说,今天你不要怪牛四,是我请你来的,我也不会把你如何。你就当来做客吧,咱们进屋聊聊。乔二狗被李化之请进屋里,喝着牛四沏上来的茶,你一句我一言谝开了。乔二狗一再表示,咱弟兄们井水不犯河水,他知道李化之家在凤台,但从没打过他家的主意。他知道山不转水转,不走的路还走三匝,何况这兵慌马乱的。李化之说光这不够,你要把你们的情况如实告我。李化之没想到乔二狗很痛快,说我要是不说,今天你不会放过我,即使我不说,你也会了解到的。便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一股脑儿讲了。说他这个人不是好人,但一定是中国人,中国人能跟日本人一气么?他手下的十四个弟兄也一样,他们都是穷小子出身,说到底是为混碗饭吃。

李化之说我相信你的话,但你还得帮我们忙,给我们攻打炮楼时做点事情。乔二狗挠挠后脑勺,说要不这样吧,我把我的枪给你?李化之哈哈一笑,枪我李某人不稀罕,我要你做我们的内应。乔二狗一下傻了,吭哧半天不敢答应,说川本像狗一样盯得很死,真是有难处呢。李化之起身说,我们也不过分为难你,我们攻打炮楼的时候,带你的弟兄朝天上开枪就行了。

很少回家的李化之,那天决定回家看看。女人正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吃惊地看着男人闪进屋来,说天爷爷,你不要命了,大白天也敢回来?

女人并不知道,他最近常回村来,只是过家门不入,也不是他不想入,实在是忙得顾不上。大白天回来的时候多了,犯不上什么天爷爷。李化之笑了笑,把身子直挺挺扔在炕上,在家里躺一躺,真舒服啊!女人鼻子一酸,把针线笸箩推开,就要下地生火做饭,李化之坐起来说不吃了,回来看看你就走。说着抱住女人的脸,在左脸上叭地亲了一口,又在右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匆匆看过女人要走时,女人轻轻叫了声“化之”,他回头见女人嘴唇颤动,还想说啥没说出来。李化之安慰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女人知道不知道,村里除了胡五十六,经常去炮楼的还有谁?女人说那鬼窟子,躲都躲不及,一般人谁敢去?转而又说,听说马芬婵倒是去得勤。

李化之眼一亮,你说的是牛十全的老婆吧?

女人哼一声,除了她还能有谁?

忻口战役曾打了二十多天,凤台有两个人送命,一个是德兴裕的抄纸工老唐,一个就是马芬婵的男人牛十全,都是支前抬担架的民夫。老唐被流弹掀掉了天灵盖,牛十全被炮弹炸得尸骨无存。这些李化之都知道。

在马芬婵眼里,李化之是个正派有本事的人,她根本没想到今天他会悄悄地走进她家。走进她家时,马芬婵坐在当院一棵石榴树下绣花,她喜欢穿绣花的红兜肚,可是已经好久没绣了,绣起来多少有些手生。李化之推开街门,轻轻咳嗽一声,咳嗽声惊动了马芬婵,她抬头一看眼痴了,这个人咋会到她家来?吃惊过后,赶紧放下绣花迎接,李化之摆摆手,压低声问道,十全家的,你几点去炮楼?

话问得有些突兀,马芬婵愣住了。

李化之也觉得不礼貌,赶快说别见怪,你应该知道,我是干这个的。说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他拿手一比画,马芬婵反倒坦然了,她明白李化之干啥来了,说你比画的我懂,你也该知道我男人咋死的,我也一样恨日本人。

李化之盯着马芬婵,你真恨日本人?

马芬婵脸黑愤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你来找我干啥?

像点燃了炮捻子,马芬婵头昂扬了,接着连珠炮似的说,天底下没人相信我的话,李化之你也一样,一样是王八蛋!

自认办事比较老练,别人也认为老练的李化之,被马芬婵一口气赶了出来,李化之心里乱糟糟的,原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他没想到从马芬婵嘴里得到的,自己竟是个王八蛋。马芬婵骂他王八蛋,也骂别人王八蛋,那王八蛋里包含的人多了,其中一个是牛四。当然李化之不会想这么多,他一心想的是要办的事,王九蛋也不会放心上,更何况是从马芬婵嘴里吐出的。

李化之抬头看看天,日头走得太快了,刚刚还在当头顶上,眨眼工夫就偏西了。县委命令必须拔掉卧龙山炮楼,离限定的时间仅两三天了,两三天后抗日军政大学二分校的师生,还有冀中区的党委干部,要经过卧龙山前往延安,襄城基干游击队负责襄城段的护送任务,由于队伍冗长庞杂绕道会暴露目标。

清晨的凤台村,几声稀零寡落的鸡叫声,把村子从睡梦中唤醒。吃过早饭的纸坊工人出来,三三两两朝牛公街走去,边走边谈最近的纸价和麻绳紧缺,这种话题本该是掌柜的关心的,一度缓过气来的纸坊又景气了,产出的麻纸卖不出去,卖出去也运不到目的地,以贩卖麻纸为生的货郎时常命丧他乡,大多惨死在了鬼子手里。纸坊经营惨淡,关心纸坊的命运就是关心他们的命运,纸坊苦撑不下去他们就失业了。

这个早晨一如既往的普通,崇圣昌的掌柜牛三却生了一肚子气。昨天是端午节,按例要给工人们放假一天,如果不放假就得做顿好饭犒劳,一顿好饭起码得吃掉他两块现洋。牛三也想放假,可襄城翰墨坊订的一笔麻纸催得急,他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放假。中午吃的不是小米粽子,也不是猪肉馅饺子,而是白腾腾的花卷,理由是家里人手少,包饺子太麻烦,不如蒸花卷利索。而且花卷也不是平日随便能吃到的,依他的意思吃花卷也可以了。

两大笼屉花卷蒸起来,转眼就风卷残云,仅站大涵的老周就吃了三盘,吃得牛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既然是犒劳就得让吃好,肚子再大也让放开吃。吃罢犒劳饭,牛三就催促老周赶紧上工,老周便挺着肚子招呼大家干活儿。也就半天工夫,老周从涵池里抄出两刀麻纸,由负责贴纸的小伙计贴在白灰院墙上。第二天天亮后,小伙计开始从墙上揭纸,一张一张地往下揭,牛三发现有的麻纸缺个角儿,缺角的麻纸算是残次品,他以为是小伙计把纸揭坏了,说你是干甚吃的,还想不想要工钱了?小伙计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错,它在墙上就缺角了。牛三仔细一看,果真每张麻纸都无一例外地缺个角,看着看着就脸绿了。老周却过来跌风凉话,东家啊,您也不能怪娃们,娃们肚里没角(饺)子,揭下来的纸能有角吗?意思是麻纸缺下角,是他没有犒劳饺子。

牛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泛上话头时笑了,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说说而己。明儿我单独请你喝几盅,把缺下的饺子补上。然后笑眯眯地走出崇圣昌,去南梁找一个叫马太平的人。马太平是福和魁的搅涵师傅,也是老周曾经的师傅,福和魁歇业以后一直闲在家,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师傅的手艺不一定比得上徒弟,但马太平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即使掌柜的把饺子换成窝头,马太平也不会捣乱,不会当着人面给东家添堵,让东家下不了台。他找马太平,是要换掉老周。

南梁在凤台的西南面,卧龙山的炮楼也在村西南,去南梁最省事的路,是出了村西口绕过据点,沿一条小路走下去。平时去南梁的人忌惮炮楼,只能从村北面出去,兜个大大的圈子,再绕过前堡后堡,然后才望见南梁的鬼子据点,望见两座一粗一细的炮楼。牛三那天被老周晾得满腹心事,并未想到这天非同一般,就直奔那条荒草萋萋的小路去了。

五月的凤台草长莺飞,树叶绿汪汪的,只是田里的庄稼还没有茁壮到可以藏人的高度。牛三看见胡五十六挑着水,站在据点的铁丝网外面,不住地探长脖子朝里面张望。据点外围没有挖壕沟,只用两圈铁丝网围着,进出据点的门也非吊桥,而是两扇阔大的门板。门板是从裕兴厚纸坊卸下来的,拳头大的泡钉钉得密密麻麻。

牛三以为胡五十六不敢朝据点里喊话,心说瞧你那怂(应为尸字下加从字,要造字)样儿,还是鬼子的挑水工呢。后来他发现,他走过的土塍下竟爬着许多人,衣服的颜色千差万别,身体紧贴着小路陷下去的一侧,手里握着长枪短枪,都挤眉鼓眼地瞪他。

牛三嘴嚅嚅地想说,你们藏在这里做什么,不怕炮楼上的日本人发现了?有一个人使劲向他打手势,他以为是叫他过去说话,便打算蹲下去听那人说什么,那人却骂他你不想活了,赶快往前走呀。他认出那人是谁了,李化之手里晃着二十响,他忙掉转头离开了。等远离了炮楼的视野,他才回头骂了一句,你他妈狗咬吕洞宾,再去了凤台老子懒得理你。

游击队是夜间进入阵地的,原打算连夜发起进攻,但是因准备不足,仅有的一门迫击炮尚在五十里外的北山营地,为减少伤亡只好耐心等待。等着等着天就亮了,攻打炮楼的计划只能延迟到下一晚。一个白天的过程很漫长,好在炮楼上的岗哨因受视线影响,很难发现小路一侧潜伏着一支队伍,而凤台人却可以在自家的红薯地里或山药地里望见。村长牛四蹲在村口的奶奶庙前,一边咕噜咕噜吸水烟,一边把扛着锄头准备下田的村人堵回去,说今年天旱草不旺,庄稼也长得蛋球事,还是省点力气干别的吧。也有不听劝说的,笑呵呵地边走边说,锄是刮金板,天再旱也要动锄呀。

牛四就急了,不怕死你们就去吧,日本人下了通知,这两天不准下田干活,谁下田小心吃枪子儿。

不听劝说的被唬住了,转回来把锄头一撂,也一屁股坐在奶奶庙前,望着炮楼方向对牛四说,这叫什么事啊,让不让人活了?

一个白天就要过去,当黄昏来临时,坐在奶奶庙前的牛四,看见曾经的相好马芬婵,从锡壶巷一扭一扭出来,拐上直趟趟的牛公街,朝他闲坐的奶奶庙走来。牛四想把马芬婵挡回去,马芬婵却不拿正眼看他,脸绷得屁股蛋一样。牛四把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目送马芬婵从面前走去,走远了唉叹一声。

今天,马芬婵是要去过夜的。

天气虽然很炎热,李化之的裤裆仍发湿,一白天滴水未沾,竟也尿了好几次,不敢解开裤子撒,只好憋到裤裆里。许多队员也一样,只有难耐的饥肠,敢在肚里咕咕叫。

夕阳西下时,李化之长长吁口气,他看到有个女人从凤台村走来,上身穿一件蓝底白花褂子,下身穿一条藕色裤子,走得风生水起。他把手枪抬高一点,随着女人的行走,慢慢地移动枪口。那女人一定发现小路一侧的队员了,眼睛像烫着似的跳开了,但脚步不乱,仍走得不急不缓。

在直线距离与他们最接近的地方,李化之看到女人的嘴角泛起一朵笑,笑得像带刺一样轻蔑。他在县立三高小教书时,遇到过许多淘气的学生,有的只顾上树掏鸟蛋,把上课时间给忘了,有的坐在后一排,把坐在前一排的女生的辫子拴在一起。他让这些学生站在讲台上做检查时,他们一边装模作样地做检查,一边翻起眼皮瞟他的时候,他就会从他们脸上看到一种轻蔑的笑。那个女人脸上的笑,与当年淘气学生的笑如出一辙,让他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麻烦来了。

当然,李化之认出了那女人是谁,依他的意思,不等马芬婵走进据点就开火,出其不意地攻入据点,一举拿下炮楼。可李化之没有指挥游击队的权力,有指权的大队长亲自带人,回北山的营地搬迫击炮去了。李化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大队长该回来了吧?

又一个夜晚如约而至,太阳落山后竟起了云,天黑得很透彻。队员们终于可以活动一下身体,可以拉屎撒尿不再憋着。李化之却窝在土塍下一动不动,他觉得腰部以下都不是他的了,使劲掐一下大腿感觉不到疼痛。郭文秀帮他揉了揉,两条大腿才有了感觉。

所有队员的脑袋,都土拨鼠一样探出土塍,把眼睛拼命大睁了,注视着黑乎乎的炮楼方向。几十米开外,是隐隐摸摸的铁丝网,铁丝网内是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有一排平房,窗户上透出昏暗的灯光。距离平房十多米远处,才是鬼子驻守的炮楼。炮楼里本应该通电的,可电线经常被游击队割断,前两天又被割断了,鬼子还没来得及修通。游击队这次割断,是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所以大多晚上,鬼子是用气石灯或煤油灯,点电灯的时候反倒少了。川本嫌气石味儿呛人,鬼子又点的多是煤油灯,炮楼里储藏了几洋铁桶的煤油。

战斗是在炮楼着火后打响的,至于炮楼怎么点着的,连当时埋伏在土塍下面的游击队员也不清楚,包括李化之在内都望着火光瞠目结舌。李化之是在凤台的奶奶庙前看到火光的,他是被大队长派人从埋伏的土塍下叫回来的,让他帮助侍弄迫击炮。叫他回来的时候,同时给队员们传达了命令,一听到迫击炮响就发起进攻。迫击炮是从鬼子手里新近缴获的,如何使用这个玩艺儿,他并不比大队长懂得多,所以叫他回来也帮不了多少忙。

迫击炮仅有两发炮弹,他看着大队长反复摆出往炮筒里塞炮弹的架势,如果其中一发打空了,打不到炮楼的楼台顶上,或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剩下的一颗就把握更小了。大队长嘴里一直嘀咕着,光线太他妈暗了,他不敢确定白天测量的炮楼方位准不准,说为了保险起见,应该把迫击炮前移到队员们埋伏的地方。可即使架在队员们埋伏的地方,这黑天摸地的也是抓瞎,如果炮楼里有个内应就好了。

李化之听了大队长的话,正后悔没有好好争取乔二狗,让他为攻打炮楼做更多的事情时,卧龙山上冒起一团火光,火光里翻卷着浓烟。李化之对大队长说,炮楼着火了,可以开炮了!

那天深夜,凤台的老百姓都惊醒了,乔二狗没吃净的狗也在叫,还有鸡叫猪叫驴叫。先是村西南传来一声炮响,接着是一阵激烈的枪声,裹挟着呼天喊地的冲杀声。但工夫不大,枪声就平息了。有人赤身站在自家房顶上,望着火光冲天的卧龙山,说炮楼还能点着,不是纸糊的吧?在另一家屋顶上,也有人说话,这回可记住了,别去拆炮楼上的砖,砌一个猪圈毁一处房。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一早来到村口想打探个究竟,看今天的水用不用挑了的胡五十六,看见一支队伍从卧龙山下的水头沟钻出来,打头的是一部分襄城基干游击队的队员,接着是一大队陌生面孔,大都打着背包,戴着八路军军帽,衣服各色五样。男女老少都有,有许多戴着眼镜。再后面,是十来个穿伪军制服的人,胡五十六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个脸上五抹六道,垂头丧气地被几个游击队员押着,但是里边不见乔二狗。

胡五十六这才想起,乔二狗有几天不见了。当然他不会知道,那天李化之见过跟乔二狗,乔二狗回到据点就犯怵了,他不想得罪游击队,也不想得罪日本人,两头打起来谁赢谁输,他实在吃不准。两头他都不帮忙,什么也没告川本,没告他手下的伪军,包括游击队进攻时,要他们朝天开枪。在据点院里的水缸上,他挥起左胳膊在缸沿上咔嚓折断后,就回襄城装聋作哑地治胳膊去了。丢下的伪军也不傻,抵挡了几下就缴枪了。至于川本和另外七个鬼子,都葬身炮楼的火海里了。

看到被俘伪军的时候,胡五十六知道水挑不成了,每月两块的工钱,牛四也不给了。胡五十六感叹着,又见牛四牵着一头毛驴,从卧龙山上慢腾腾下来,驴背上晃荡着个东西。走到村口时,他才看清驴背上驮的不是炮里的战利品,而是一个变了形的死人,死人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在毛驴两侧晃荡着。

胡五十六问牛四,你驮的是谁的尸首?

牛四回答,你妈的。

胡五十六被噎了个趔趄,想这家伙大清早吃枪药了?站到一旁不敢再问了,目送牛四向村深处走去。

牛四驴背上驮的是马芬婵,据被俘的伪军交代,炮楼里的火是马芬婵点的,具体咋点的就不清了。马芬婵是咋跑上炮楼顶的,被俘的伪军就更不清了,但马芬婵在迫击炮弹的爆炸中,从炮楼顶远远地被抛下都看到了,包括发起进攻的游击队员。可事情过后,在凤台说起马芬婵来,仍有人不相信她会那样的壮举,比她死了的男人都强。

牛四把马芬婵驮回村后,亲手安葬了马芬婵。安葬完马芬婵的一个晚上,牛四穿过静悄悄的街,头也不回地离了凤台村。离开之前,他去了一趟他三哥牛三家,托咐牛三他走后替他照管一下家小,逢年过节时委屈他给马芬婵坟前烧张纸,再一个是有天他死在鬼子枪下,能得到尸首的话就给他收收尸。至于他去哪里,暂且就别管了。

牛四走后的第三天,凤台村遭到鬼子报复,比上次还要凶恶,房院几乎烧光了,但是一个人也没死,因为提前得了消息,老老小小都转移到北山了。

2018’(首届)“右玉·《黄河》年度文学奖”获奖作品(小说)发表于2018年《黄河》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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