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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阳光下

我的一匹马失眠了。我把煎鸡蛋翻了个面。那是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可好看了。我又把煎鸡蛋翻了个面。我想它只是太阳晒多了,心里躁得慌。我研究过此类课题。据说,晒多了太阳,毛毛虫就会蜕皮,树叶会变酸,键盘的一个个格子会纷纷脱落。这就是晒太阳的坏处。

煎鸡蛋滋滋冒着油。我啪嗒关了煤气灶。我知道他没在听。他总是这样,一边看手机,一边切水果。这可能是一种新型的全脑运动方式。主要适用于那些活得漫不经心的男人。说到男人,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我的那些男同学们。有的是鼻涕黄色的,总是擦不干净;有的是梯形的,长着一双大脚。我不喜欢他们,又离不开他们。就像花粉过敏一样。你不能保证你一辈子不会收到鲜花。

爸,我想结婚。我用筷子把煎鸡蛋戳成了两半。一块大的,一块小的。

嗯嗯。他哼哼着。

这个男人居然是我爸。我一点也不像他。长得不像,说话也不像。我觉得我可能像我妈。虽然我并不记得她的模样。有点奇怪。可能是因为太阳。那个报告中说,阳光也是失踪人口的一项重要原因。

他伸出舌头,卷起一块苹果,脆甜地嚼着。

说说,我的女婿叫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关于结婚,我想得还不够仔细。本来我是要嫁给电视上那个唱rap的男歌星,后来想想,还是嫁给学校隔壁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不过,我还不知道这里的习俗,彩礼多少钱,宴客多少桌。我想过问我爸。他结了两次婚了。不,也可能是一次。这不要紧,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了,虽然一个还在肚皮里。总要出来的,总要活下去的,总要结婚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得守规则。

我洗干净了碗盘,把剩下的苹果块倒入榨汁机。我爸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他找到一个女人,就会生一个孩子。就一个。多了便是累赘。

爸,我上学去了。我背起书包。

赵丽颖要生孩子了。他嘟囔着。

我没想过和我同桌结婚。他是一个白白瘦瘦的男孩。不过,男孩子会变成男人的。这是微博上知心姐姐说的。经过成长的磨炼,瘦小的男孩会变成臂膀宽阔的男人。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想象我同桌未来的模样。也许理了寸头,也许眉眼长开了。无论如何,我都在试图把他想象成我喜欢的模样。不过,奇怪的是,那个唱rap的男歌星和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长得毫无一致性,我同桌也是。

你想过去整容吗?我问他。

我同桌眨巴着他的杏仁眼。这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而我更喜欢细长一点的。

现在医美技术可好了,不痛的。我用笔在他的脸上划划弄弄的。这边削掉一点,那边填充一点。

你在干什么?数学最后一道题你解出来了吗?同桌擦去他眼角的眼屎。

我需要解出来吗?我在他眼角处画了一颗眼屎。

他还没喊你去?同桌埋下头,从笔盒里抽出一只铅笔。他要画立体几何图了。我拦不住他的。

你是说楚有朋吗?我把双手环在脑后,眯着眼看窗外的太阳。金色的,还有点红。那个报告说,你凝视多了太阳,眼睛里就会出现神明的影子。我试过不少次。有时是两个圆,有时是一团星点。这说明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人。虔诚的人是不会眯着眼睛看太阳的。把太阳夹着了,多疼。

立体几何有那么好玩吗?我夺走我同桌的铅笔。别画了,和我结婚去。

我不把几何图画完,怎么考大学?不考大学,怎么有工作?没有工作,怎么结婚?同桌振振有词,又抽回了他的铅笔。

楚有朋找过你吗?我转过头,凝视他白净的脸庞。

我同桌没回答我。他沉浸在立体几何的快乐中。肯定是楚有朋教他怎么画图的。他以前数学成绩可没这么好。

还是美玲老师把我领回去的。我不想回家。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思索一些问题。家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词组呢?你想想,地球那么大,“家”应该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黏土吧。我有时在我爸捏的黏土里,有时又在美玲老师的黏土里。美玲老师的黏土里,还有楚有朋,和一群面容恬静的女孩子们。我不明白,美玲为什么要嫁给楚有朋,楚有朋又为什么要娶美玲。可能到了年纪,大家都要结婚吧。如果一个人不结婚,那他就应该去晒太阳。晒多了太阳,他就会明白,结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楚老师今天会回来吗?我夹起一根菜叶,又松手。汤面悠悠荡荡的。加个鱼丸会更好一点。我觉得楚有朋会喜欢青菜鱼丸汤的。可美玲从没做过。

过去完成时的用法你明白了吗?美玲问我。

我埋头,吃掉了汤里的菜叶。有时,英语老师会和数学老师结婚。有时,我爸会和我继母结婚。有时,我又会和我丈夫结婚。这种事情,每时每秒都在发生。如果你变黑了,你会怪太阳吗?太阳没有让你变黑的意思。你们一直在曲解它。

今天我睡在哪里呢?我看着美玲的家。人一结婚,事情就麻烦了。米要买两份,枕头也要买两份。我想,我下课后,可以去端盘子。至少,我也买得起美玲家的素缎枕。美玲家的素缎枕有奇怪的味道。微博上说,少女是有体香的。可能这个枕头已经腌入味了。

你能好好听我讲完将来进行时吗?美玲温柔地说。她总是这样,温柔地生气,温柔地给我们洗澡,又温柔地给我们做早餐。她一定是个温柔的母亲。但可惜的是,神明没有给她孩子。没有孩子,美玲的毕生所学到哪里去呢。于是她成了一名老师。我为美玲感到惋惜,我为楚有朋也是。虽然他有时会喝醉酒,很粗鲁。但他是个可敬又和蔼的好人。

​​​​

我的马出去遛弯了。每到深夜时分,它都会出去转一圈。我希望它能到海边去。听说海边的太阳可大了。明晃晃的一轮。我又希望它载着我去。我们一起等待海深处的日出。我喜欢太阳,也喜欢大海。这些都是让我感觉到有力的事物。人活着,总会对某些东西感到无力。昨天积攒的袜子啊、今天要做的功课啊、明天开始的考试周啊,我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摆脱它们,但可以缓解。比如结婚。

爸,你希望我和一个立体几何画得很好的男生结婚吗?我摊开了一张煎饼糊。

你是说三角形吗?他啃食着苹果。

我想,差不多吧。我说。

煎饼,我还是喜欢圆形的。他把掉在膝盖上的苹果块扔向垃圾桶。没扔准。

我端起平底锅,又匀了匀面糊。

爸,你喜欢吃鱼丸吗?我说。

我希望他想吃鱼丸。就像我希望世界和平一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世界和平。多吃瓜果蔬菜,多学音乐美术。也许这样,这个世界才稍微有个人样。

加个鸡蛋,摊在里面。他说。

你确定你不想吃鱼丸?

煎饼只能加里脊。他吐出一口苹果籽。你确定这是红富士吗?

他们说是。我打了一个鸡蛋。蛋壳碎掉在上面,我用锅铲拨开了它。

他吃完了红富士,用袖口揩了揩嘴角。像楚有朋一样。有时候,楚有朋会让我们舔干净他嘴角的果汁。我喜欢草莓味的。有时,我还用手蘸一蘸,涂指甲。楚有朋说可好看了。我反正不相信他的话。他还说过娶我呢。但这可能并不是个谎言。只是需要等待,像买房摇号一样。

我收拾好了碗筷。他伸了个懒腰。阳光照耀在屋子里。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了。

做功课的时候,我在想我未来的孩子。可能是个男孩。我只希望是个男孩,这样,他的一生可以免除许多的磨难。关于磨难,我不想多嘴。我觉得我不是一个能穿过磨难而毫发无损的人。楚有朋说过,光既是粒子也是波,它既能穿越又能绵延不尽。做人,就得活成一束光。该是粒子的时候,也不必记得自己的波。我喜欢楚有朋说的这些话。虽然他的很多话我都不敢苟同,比如月亮是空心的呀、一加一在失重的情况下会变成三啊。人嘛,相信爱情的同时,又必须相信科学。

做完一份英语试卷,我靠着椅子盹了会。梦中,我翻越了山川河海,却停驻在一座寺庙前。寺庙有我们渴求的神明。我向其祷告,其不语。我希望太阳永远年轻。此般活着,盛宴常在。我不知道神明有没有首肯。楚有朋说过,太阳会老的。这让我感到恐惧。他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他也会老吗?我也会。既然我们都会老,那为什么还要年轻过?

我只知道,楚有朋是爱我的。这件事勿需多疑。他总是喜欢用我吃过的饭碗,哪怕里面还残留着青菜叶。他有时会吮吸两片。我没有对他说谎,也没有对他说全部的实话。他和美玲的结婚照,我是剪成两片的。后来又用胶布粘合了起来。看上去并无二致,过去与现在相安无事。他不知道我还会做什么。我会做的事可多了。就是我把我爸喂胖的。我还会喂胖我那个即将出世的弟弟。

同桌整理好了书本,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的。

你在发什么呆呢?他用胳膊捅捅我。

我昨天去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将来的孩子会是个女孩。我搓起拇指,书页顺着我拇指的螺纹错身递进着,我的鬓发被书页扇起的微风吹动起来。

你是不准备做幂函数练习了吗?同桌又把水杯塞入书包的侧袋。

做那玩意儿干什么?我要做母亲了。我抽出他的水杯,仰起头,最后几滴水落入我的口中。

孕妇都这么渴吗?同桌皱皱眉头。

再过六年,她就上小学了。我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她的算术,由我来教。

瞧把你幸福的。同桌切了一声,拿走了他的水杯。

突然,我看见了一个男生。我攥住了同桌的手,嘴里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他……他不是个好学生,也不是个差学生。他辛苦了十几年,考上了省内的一所二本大学。在大学,他也无功无过,没逃学,没挂科,也没奖学金。毕业后,他找到一份金融类的工作。可惜竞争激烈,他拿的不过是份基本工资。他感到人生无望,想去过不一样的人生。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他在城市里租着一间单身公寓,早出晚归,得了空,就打打电脑游戏。亲友们也组织相亲了几个,不是矮就是太胖。最后,他选择了一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女孩结了婚。结了婚后,老婆不咸不淡,不喜欢做饭,也不想上班。他想忍着,老婆却不准他玩电脑游戏了。那是他唯一的乐趣。他感到苦闷。然而老婆腆着个肚子说,过不过?不过就打了。

然后呢?你是在文学创作?同桌拧紧了他的水杯盖。

当他到了三十五岁时,我的女儿也到了花季的年龄。她可不是个省事的丫头,手指甲、发圈、假睫毛,她都追着我买。她还在上高中,每天必经一条巷子。巷子旁边就是单身公寓。我的女儿不知道,她一直被人注视着。是他。他每天回到家,就待在阳台上。他老婆不让他吸烟,也不让他喝酒。他酝酿着。直到有一天,他下了楼,把我女儿拖到楼道里。

然后呢?同桌张着嘴巴。

我们是在郊外的树林里找到她的。她身边是那天她穿的衣衫,胸口上的那个编织花胸针不见了。不过,这些东西,她都用不上了。她双手背后,被捆得严丝无缝,手腕有一圈圈磨出的血迹。她的眼珠被挖了出来,被树枝串了烤熟了。屁股上一滩污血,脖子上掐出了手印,胸针完整地戳入了心口。她已经快烂了,苍蝇围绕着她。警察侦破了很久。起初,他们以为是郊区的傻子干的,他也招了。DNA却显示不对。后来,他们瞄上了桥下的流浪汉。流浪汉却跳下河,淹死了。她不过是个孩子,又能有多少社会关系呢。我埋葬了我的孩子。

凶手找到了吗?同桌有些急躁了。

这得到我五十多岁的时候。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期了。他也成了个老头子。我父亲老了,我要去医院给他送饭。我继母早已去世,我弟弟在工厂里做工,后来被买断工龄,用积蓄租了个店面,开了间小超市。我已经和我以前的丈夫离婚了。他找了个小他十二岁的女人。我被亲眷们撺掇着,和一个做水果生意的鳏夫搭伙过日子。鳏夫有一个女儿,已经快三十岁了,也不找工作,就在家里打游戏。她父亲催她找对象,她偷了父亲的钱,定制了一个昂贵的机器人男友。我弟弟也就我这个亲人,时常过来和我喝几杯。我们彼此都不提我曾经的女儿。那一天,我骑着电瓶车穿过那条巷子,遇到了个老头。他已经很老了,佝偻着背,靠着电线杆抽烟。那一瞬间,我觉得就是他。

同桌凝视着我,表情很恐惧。过了几秒,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过了些时候,他面部像是挑断了一根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吸了吸鼻子,咽下盈出的泪:那到时候,你可以帮我举报他吗?

同桌不可思议地瞥了我一眼,他把水杯盖拧紧,又转了一圈,拧松:我想你应该多做一做幂函数真题练习。

楚有朋都没这样和我说。我噘起嘴巴。

美玲和你讲了将来过去式的用法了吗?我对那个把握得不够。

我卷起鬓发,又松开,发丝打了个旋儿,停了: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同桌耸耸肩:我是男生。

我也耸耸肩:说不定他们也喜欢你啊。

算了吧。同桌啪地盖紧水杯。南门外面新来了一家煎饼果子摊,有限量东北大酱的。我得去排队了,不然只剩下豆瓣酱了。

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这年头,煎饼果子都限量了,那为什么一个人所爱的人的数量,从来没有终止呢?比如我爸,他娶了一个之后,还可以再娶一个。楚有朋也是,他可以爱着美玲,也可以爱着我,更可以爱着墙壁里的,酱缸里的,地下室里的。他都可以爱着。就像学习英语一样,一段话里,可以有一般现在时,也可以有将来进行时。

​​​​

我又梦见了我的马。白色的马鬃,蓝色的眼睛。广袤的田野上,一片月华的粉银。它跑着,我骑着它驰骋,它的骨头冒出了脊背,又凹陷下去,随即鬃毛扫过了我的脸。好闻的青草味道。我俯下身子,抱着它的前驱。它说它要到月亮上去的。我相信它。我们跑啊跑。大海在我们的脚下,宇宙在我们的前方。它不会食言的,一如珍重的人世。

我要陪你妈去产检。我爸出现在我的床前。你把昨晚的衣服洗了,餐桌也收拾下。今天别去上学了,炖个鸡汤。柜子里有枸杞,别省着。

他很少和我说这么多话的。他不是一个善谈的人。我很好奇,他和我真正的母亲是如何说话的。也许会小声地开口说“你觉得怎么样”,也许会轻柔地抱着她说“你喜欢就好”。但这似乎都不太可能。能说出这两句话的男人,是不会沦落到他现在这个样子的。就像恐龙再怎么进化,也不能变成人类一样。成为人类,需要时间,工具,篝火,还有绵延不绝的阳光。当阳光洒照时,人类捕猎,画画,进食,相爱。当阳光隐去时,人类交谈,仰望,安睡,释怀彼此的罪过。太阳平衡了我们的生命。我觉得,我母亲肯定是个热爱太阳的人。

我并没有炖鸡汤。我在街上走了一上午。街上有一些人,一些楼,还有一些没有被命名的事物。就像地球有百分之七十五是水一样,我们所处的空间,也有百分之七十五是未被命名的事物。爱情也是,婚姻也是。你能保证过了今天,你爱的人不会杀了你吗?

我去了人民广场。那里人很多,还有一个大舞台。人们坐着,或者站着。我也坐了会,又站了会,觉得无趣。一群大学生在玩滑板,剩下的几个,在跳街舞。我想象过,到了他们那个年纪,我会在做什么。我可能不会玩滑板了,街舞也不会。想到这,我倒是有点难过。

揣着我爸给我的买菜钱,我买了个发光的气球。这种气球很流行。我把上面的小霓虹灯拆掉了,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我的胳膊在发光,那种叮铃铃响的光芒。我举起了双臂,在街道上来回奔跑着。我是我了。我喘着气,将剩下的气球抛向天空。

气球再一次坠落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楚有朋。一瞬间,我感到,我已经不爱他了,甚至还有一点厌恶。没有人规定过,一个人必须学会幂函数。

楚有朋不在家。是美玲让他喊我来的。这样也好。我不喜欢楚有朋粗糙的大手,还有硬挺挺的胡须。不过,听我同桌说,女孩子都要习惯这些的。这样才能生出宝宝,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我问他,男孩子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呢?同桌思索了一会,说,我们要学习数学,搞清楚自己一共有多少个孩子,这样才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干嘛去了?我褪下自己的短裤,问美玲。

城南有个补习班。美玲熟稔地拿出了试纸。

我喝完了美玲给我煮的青菜鱼丸汤。她盐放多了。

还是一条。美玲有点失望,啪地坐在了椅子上。

在我们小学里,一条杠是大队长。我洗干净了汤碗,安慰美玲。

美玲扔掉了试纸,她把我洗干净的汤碗又洗了一遍。

我坐在美玲的椅子上。她去阳台了,晒干净我上次留下的衣服。我喜欢美玲,不是因为她给我煮青菜鱼丸汤,也不是因为她给我洗衣服。我喜欢她的手。我想,当年楚有朋也是因为她的手,而和她结婚的。她剥鸡蛋时,特别好看。她批作业,做家务,甚至砌墙、上油漆、移动酱缸时,都轻巧而伶俐。我时而会想起那些面容恬静的女孩们。她们肯定也喜欢过美玲的手。美玲的手做黏土,肯定一级棒。我们被她黏在了一起,重新塑造了样貌。我们是个快乐、幸福的大家庭。如果一个人不快乐,那他就应该去结婚。如果一个人不结婚,那他就应该去晒太阳。晒多了太阳,他就会明白,生活是一列蒸汽火车。它是冒热气的。

楚有朋和美玲的结婚照,依然悬挂在卧室的墙上。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把它摘下来的了。但我现在想把它还回去。我说的不是照片,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我见过我之前的那个女孩。她脸色苍白,青筋从太阳穴上爆了出来。她还不太会说话。我想美玲会把她送回精神病医院的,就像还一支铅笔一样。铅笔一旦被削开了头,只能越来越短,就像人只要生下来,只会越来越老。但楚有朋说,光既是粒子也是波,那我们可以既是老人也是小孩。这个宇宙里,太阳引领我们走向灭亡。而在另外一个宇宙,我们吞灭了无数个太阳,才诞生在人世间。

他今天还会回来吗?我将腿半悬在空中,问走过的美玲。

今天讲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可能会有点晚。

我爸让我给我妈炖鸡汤呢。我放下了腿,椅子噗噔一声。

你要枸杞吗?美玲打开了柜子。

我想,他们不需要。我脱下拖鞋,穿上鞋子。我的鞋子上,还缠绕着一段霓虹灯线。我稍一动,几根小灯管亮了起来,像星星。

放点葱姜。美玲在我背后说。

你什么时候再来?美玲又说。

我没有回话。其实美玲不寂寞的,她们明明还在他家。一个在墙壁里,一个在酱缸里,一个在地下室里,还有的泡在酒罐子里。想她们了,可以小酌几口。若是没人说话了,去地下室待一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爸并没有责怪我。他只是一个劲地骂那个医生。医生说,我弟弟的脚趾头有十一个。我爸让他仔细数数。还是十一个。他说医生数学不好。我插嘴说,三角函数可以推算出,设置α为任意角,终边相同的角的同一三角函数的值相等。如果数不出来,我们可以算出来的。他并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好在,他也不必明白。

​​​​

爸,你允许我结婚吗?

第二天早晨,我出现在我爸的床前。

你早饭烧好了?阳光猛烈,他龇了龇眼。

我马上十八岁了,到结婚的年纪了。

好好好。他翻了个身。多要点彩礼。

我点点头,刚准备走,又回过身:爸,人能不能和两个人结婚呢?

我爸朝空中挥了挥手:你说呢?人能不能有十一个脚趾头?

我懂他的意思。我给他摊了个三角形的煎饼,里面放了奇数个鱼丸。奇数产生的余数非常壮观,宛如十一个脚趾头依次排开。大的,中的,小的。我可算明白了,有些东西就是余数。比如太阳。我们看见的太阳,其实是八分二十秒之前的太阳。我们见到的阳光,其实就是太阳的余数。它一直用它割不断的小数点滋养着我们。

我回到了教室。同桌已经翻开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认真地解着题。

你想去哪个城市?我问他。

北京挺好。南京也不错,靠着家。

那我们可能要异地恋了。我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凳子上。

同桌笑了:你是说,我们在谈恋爱?

不谈恋爱,怎么结婚呢?我注视着他。你也要为宝宝考虑下,他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我看那些妇婴读物说,儿童早期的成长环境,往往能影响他一辈子的。

你看那些玩意干嘛?怎么不多背点单词?

宝宝怎么说?我眨眼。

同桌推了推眼镜:b——a——b——y,baby。

我抱着同桌的胳膊,同桌抱着手里的教辅书,笑得都没了眼睛。

难得的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楚有朋宣布,让我们去体锻。到了冲刺的阶段了,他也会让我们歇歇气。其实,我能明白他的意思,万一我们猝死在教室里、考场上,他也没法交代。

楚有朋并没有下楼。我想他去喊其他女生了。这所学校的女生,有的不喜欢幂函数,有的不懂三角函数,有的不会立体几何。他会慢慢教导她们的,就如同慢慢解开她们的衣带。

他是爱我的。

你说什么?匆忙的人群中,同桌问我。

你愿意和我生个孩子吗?我喊道。

人群停住了。他们都笑了,我也是。

男生们抱着篮球,四处张忙着。不知什么时候,黄鼻涕的那个,治好了鼻炎。大脚的那个,换了一双新的运动鞋。我已经很久不去看那个男歌星唱rap了,学校隔壁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上个月刚升职加薪。我不知道他们愿意出多少彩礼。不过,我已经想好婚纱买什么样子的了。

我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我在算待客需要多少钱。花朵和灯饰,也有好大一笔钱的。还有红色的敬酒服,我看她们,都是鱼尾式的,还要漏肩镶钻。我淘宝已经收藏了一大堆了。鞋子,鞋子也很重要,跟要高一点的。耳坠。对,过几天去打个耳钉。

喂!同桌喊住了我。篮球滚到了我的脚下。

我把篮球还给了他们。他们嚷着笑着,在阳光下,篮球闪烁缤纷,他们也宛如烛照。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上海。北京。南京。武汉。那里会有不同的人,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气候。

篮球场外,我看见了美玲。她正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她一手把着车龙头,一手遮着眉骨。阳光在她的背后轰然涌来。我想,她正骑着我的白马,到草原去,到大海去,到宇宙里去。可我的白马,也会累,也会渴,也会半路打盹。宛如我们,也会饿,也会死,也会一无所有。

我同桌又喊了我一声。篮球滚了过来。他告诉过我的,他以后会娶一个陪他看NBA的女孩。我觉得这样挺好。不过,拿到篮球时,我愣住了。

我看见阳光照在了平阔的操场上。一瞬间,我看见了无数个南瓜依次溃烂。■

日月星辰下的孤独诗(创作谈)

有时候,我坐在河边,看着河水流动。一粼一粼,一波一波,浮上来,涌出去。从来没有一滴水停止流动,这让我很感动。不仅是为了这条河流感动,也不是为了远处的大海感动,而是为自己感动,为走过的每一个路人而感动。

在我们印象中,感动是一个偶然出现的词语。你可以为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而感动,也会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感动,但感动不会是你生活的全部,而你生活的全部是最基本的质子,分子,离子。而这些东西,都来自于那场大爆炸。也就是说,你来自于千亿年的偶然,同时,你也是千亿年的必然。千亿年的宇宙进化,才诞生出一个坐在河边的你。

这也是我写这两篇小说的初衷。《阳光下》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沉痛的校园故事。这篇小说是为了致敬女孩林奕含。作为一名作家,我对死亡常怀敬畏之心,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我愈加难以忍受年轻生命的消亡。林奕含的故事让我心痛了很久。在生命的大好年华,她受到了地狱般的戕害。这种戕害还会持续,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然而,作恶的人永远得不到惩罚,甚至连一句谴责都没有,甚至还会有她所不能拥有的美好人生。这些宛如一束光,还没有到达我们的面前,就被黑暗吞噬了。这束光何其微弱,何其遥远,有的人带着满身的伤,跑了半辈子,终于到达光里面;而更多的人,早已不相信前面有光,即使有光,也不会温暖到他们的心。他们最终决定在黑暗中死去。而无数的人们,会从他们的尸体上走过,并且会更加接近光明。我不知道哪一种人生值得歌颂,但我为倒下的人们感到心碎。

《有大片云朵燃烧的夜晚》讲述的是一个男人自愈的故事。他来自于一个破碎的家庭,半生都在外漂泊,而青春期爱上的那个女孩,成了他心中唯一的信仰。回到南京后,他没有找到她,却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方式。这是一种自赎。这里面穿插了大量的趣味性新闻,其实这也是男人的心路历程。云朵在天空燃烧,是最极致的光明,然而地面上的人们却触摸不到。黑暗中的光明,诱人,又让人感到绝望。谁也不知道光明到底离我们多远。就如同一百四十亿年前的那场爆炸,这是人类穷极所有词汇,都无法描绘出的一个瞬间,空间与时间被创造出来,并无限拉长,有了维度,有了星球,有了生命。我们不知道宇宙另一端离我们有多远。而小说的作用是,让我们知道了离宇宙那端的我们有多远了。

我并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黑暗。但当我坐在河边,看着河水上的碎银一波一波流向远方时,我却为我们人类共同生活在地球上感到欣慰。中国文化追求脆弱而无用,比如宣纸、窗花、文字、明月光。然而,恰恰是这种无用的东西,支撑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走出黑暗。无用之物能够化解苦难。于是诞生了文学,诞生了小说。无论小说的结局如何,由什么东西改写,情节有多跌宕,但我们都必须相信自己的价值:千亿年的星辰辉映,照亮了孤独的我的脸庞。​

庞羽,女,1993年3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研究生。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佛罗伦萨的狗》《福禄寿》《步入风尘》《我不是尹丽川》《操场》《退潮》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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