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话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任何东西,你不了解它没关系,只要有了比较,就有了鉴别、就能知道长短。这个方法在欣赏诗词时同样适用。
纵向比较——各领风骚
如果将某个作品,放到一个历史序列中加以考察,则向上能看到继承,向下能看到影响。
《红楼梦》中有一首尽人皆知的《葬花吟》,是黛玉吟咏的一首古体诗。它以落花起兴,感伤红颜薄命: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葬花吟》前半段
黛玉见花落而心伤,仿佛是看见了青春和生命的流逝;想像着明年花开仍然心伤,因为花会再开,人却不一定常在。
仅就这一段来说,虽缠绵悱恻,但并没翻出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诗意: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代悲白头翁》前半段
这两段诗的情感和意蕴实在相似!但如果继续读《葬花吟》的后半段,就会发现,有关”葬花”的情节构思,则是完全属于曹雪芹锦心绣口的: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沼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葬花吟》后半段
为落花缝锦囊、埋香冢,还要悲哭、作诗,这种”荒唐”举动,唯有发生在宝黛身上才能被世人理解。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简直是把黛玉的精神洁癖写绝了,她就是那样一个”世外仙姝寂寞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果继续比较,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其实也有所本。东汉宋子侯乐府歌辞《董娇娆》说: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傍。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诗中写道,洛阳城东的小路上桃李芬芳,可不知谁家的女子提着竹笼,将花攀折,问她为何要损伤花朵,女子说,与其让它在严寒风霜时凋谢,不如现在攀折。这就好比女子的命运,一旦红颜老去,便会欢爱永绝。这首《董娇娆》是诗人代女子立言之作,表达了对封建社会女子命运的同情。
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翻其意,却又比这篇原作更加精彩。它们都写了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感慨红颜易老,但《代悲白头翁》将《董娇娆》的叙事变作反复咏叹——”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种一唱三叹的兴发更具动人的力量,也增加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哲理味道。
从东汉的《董娇娆》,到唐朝的《代悲白头翁》,再到清朝的《葬花吟》,在这个历史序列上,有借鉴和传承,有影响和继承。这印证了前代作品的优秀,否则后人怎会借鉴;这也体现了后代作品的出类拔萃,因为除了借鉴,它们也在推陈出新。
同样,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不是简答重复曹植的”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它更强调志同道合者在心理上的亲近,切合友人分别的心境。
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和唐人刘方平”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写的都是对春天的感知,但苏轼之句以”鸭”为主体,更有物性通灵的理趣,因此成为警句流传。
后人诗中所有,道出了古人诗中所无,正所谓”各领风骚数百年”。
横向比较——环肥燕瘦
同一个时代里,总有题材和诗风相似的作者、作品。
孟浩然和王维向来并称。苏轼评价王维”诗中有画”,那同样的评价,为什么不能用在孟浩然身上呢?选择两人相同题材的诗,做个比较: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桃红复合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王维《田园乐》
两首诗都写了春晓之景、春眠之事,又都提到了”宿雨”、”花落”、”莺啼”,但两位诗人的表现手法大有差异——
孟浩然的《春晓》,展示了一个有序的时间过程,从春眠不觉晓,到闻啼鸟而惊梦,然后回忆夜来风雨,从而引起惜花的心情,这些都是“持续在时间上的动作”,没有多少空间的显现,是本色诗的写法;
王维的《田园乐》却不同,桃红带雨、柳绿含烟、满地落花、空中莺啼,都是在”山客犹眠”那一刻“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这正是绘画的手法。
绘画凭借线条和颜色,描绘那些同时并存于空间的物体;诗通过语言和声音,叙述那持续于时间上的动作。——莱辛《拉奥孔》
所以,尽管孟浩然的诗也很富于形象,却不能叫做”诗中有画”。这种差异也反映在他们别的作品里: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过故人庄》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王维《渭川田家》
两首都是田园诗。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四联,可以概括为应邀赴宴、途中所见、开筵谈心、殷勤话别,都是”持续在时间上的动作”,这是诗;王维的《渭川田家》则是写黄昏时分,散落于村落的各种情景:牛羊归巷、老农侯门、雉雊蚕眠、田夫闲语,像电影镜头似的一一摇过,这是诗中画。
通过横向比较,我们便知道为何”诗中有画”是独属于王维的。
中晚唐的刘禹锡、元稹、李商隐,都是写爱情诗的高手,但却各有千秋,不比较不知其妙: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无题》
刘禹锡有别于其他两人的特点,是拟民歌,他诗里的抒情主人公并非他自己;元稹的爱情诗多写作于晚年,以恋旧、悼亡为主题,比较生活化;李商隐的诗歌意象具有朦胧色彩,语言精工典丽、对仗结联,透骨的情语往往成为警句,比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
个人的优势与特点,是在比较中显现的。环肥燕瘦,读者各有所爱。
让诗人“自我观照”
还有一种比较,是拿诗人自己的作品互相对照。如此,你在一篇作品里读不懂的,或许能在另一篇作品里找到答案。
杜甫在《旅夜书怀》里说:“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有人就从两方面对这句诗作了理解——一说是他不愿因文章而著名,可无奈仕途无所获,名声也只能靠文章而得;另一说认为这是反语,其实杜甫以文章自诩,但到老他的文章也没为他赢得足够大的名声,所以出此激愤语。
哪一说更合适呢?不妨对照杜甫的另一首诗《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他说文学创作是关乎千古的事情,其中的成败甘苦只有作者清楚。又说历代作家都有独特的成就,他们的名声怎会轻易流传后世。由此看,杜甫是很看重文学创作的,也很在乎因文章而获得的声名,所以把《旅夜书怀》的”名岂文章著”理解为激愤语似乎更合适。
“自我观照”的方法,在别的诗人那儿也是奏效的。白居易的《花非花》说: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它的诗意扑朔迷离,但也并非不可捉摸。白居易另有两首诗,可以让我们进行参照——
一首是《真娘墓》,它写了著名歌姬真娘的悲惨命运,寄寓着自己的深切同情,其中写道:“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那塞北花、江南雪,都和真娘一样,是世间的美好事物,却又都瞬间即逝、难以久留。
另一首是《简简吟》,它描述了一个名叫苏简简的少女,才貌双全,却过早夭折,其中写道:“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它与上首诗的情感是一样的,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消散,表达的还是这种无奈之情。
再回到《花非花》,白居易在这首诗里所写的,是一个不确定的人或物,它”花非花”、”雾非雾”,它”夜半来,天明去”,它”来如春梦”、”去如朝云”。
然而这一切,和《真娘墓》里”易销歇”的”塞北花”如出一辙,和《简简吟》里易散的彩云如出一辙。可以推测,《花非花》流露的,也是对生活里存在过、又消逝了的美好之人的追忆和惋惜。
结语
比较,可以使作品的妍美高下立见;可以在互有异同的作品里,品味各自的短长;对于诗意的揣摩也大有帮助。多去比较,才能让审美和鉴赏能力形成,并逐渐提高。
但比较的基础是大量地阅读,可供比较的资料越丰富,鉴别力才更可靠。就像《文心雕龙》里说的:”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
所以,去阅读吧,去比较吧,去成为一个有审美眼光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