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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悦:海的那一边

1

锁孔咔嗒、咔嗒、咔嗒,转动了三下,门马上就要开了。军军盯着门口紧张地抱紧脑袋,瑟缩在墙角。

进来的是嫂子。嫂子每天都来送饭,从不间断。军军每每听到锁孔的响动都会紧张,好像每一天进来的不是同一个人,都是来取他脑袋的;每一天,嫂子送完饭会匆忙离开,多一秒钟都不待,有很多的事务等着她。今天嫂子没有急着走,她站在地上,眉头一皱,咬了一下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她向军军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屋子里的气味太大了。确切地说,是军军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有些锁喉。嫂子本能地向门口那道缝隙看了一眼,她想把门开大些,让气味走走。但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军军实在饿了,却发现嫂子神色不对,他就望着嫂子。嫂子说:“你哥他……”对于这样的一个小叔子,嫂子完全是信赖他的,她怕别人听见似的又向军军走了两步。军军这才看清了嫂子,嫂子哭过,她眼睛红肿,鼻头也泛着红。发现嫂子的身体日渐消瘦和嫂子神情的不对劲,有段时间了。军军很想多打量一会儿嫂子的,嫂子不敢给小叔子机会。现在,嫂子害怕每一个人的关注。每次送饭来,嫂子的消瘦都是不一样的,神情也是不一样的。军军不敢轻易问嫂子,他无法确定嫂子因何而消瘦,就眼巴巴地望着嫂子。今天的嫂子有些反常了,她没有急着走。“你哥一年没有回家了,你也一年没有洗澡了。”嫂子的话语里有些歉意的味道,她不容军军回答就蹲下了身子。这么些年,军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嫂子。嫂子将手伸过去,摸了摸军军的头发。“都能扎个辫子了。”嫂子说,她的手滑到军军的脸上,好像有生第一次才认识军军,为他的这般模样感到惋惜。

“我给你洗澡好吗?”嫂子在征求军军的意见。军军听明白了嫂子的意思,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嫂子。“别怕。”嫂子微笑着安抚道。嫂子开始解军军的纽扣。这一刻,这位被囚禁了二十多年的小叔子竟然忘却了什么是羞耻。他听话地把手从头上放下来。

军军的衣服并不多,常年不见太阳的缘故,为了不让他生病或者感冒,秋衣秋裤上面加一层稍厚点的外衣,也是一直以来的穿着。记忆里,军军真还没有生过病。平日里有衣服掩盖着,嫂子没有发现军军的瘦。随着衣服的一件一件褪去,军军的瘦显现出来了。他的瘦有些触目惊心,嫂子的手仿如被军军的骨头硌着了,手开始发抖。

给军军脱内衣时,嫂子的脸有些泛红发烧,有些烫手。她的手停住了,好像她有所图谋。除了丈夫,她从未碰过异性。和丈夫的那一幕幕,在解军军第一粒纽扣时就复苏了。

每次丈夫回来,到了晚上都是要洗澡的。早早地,她做好饭菜,伺候完他的吃喝,提醒丈夫洗澡。这个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为丈夫备好的换洗衣服:衬衫、内衣、内裤、西装、领带,然后将高处的洗澡液取下来,放到丈夫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她负责给丈夫脱衣服、解纽扣,一个一个地解,缓慢地,羞怯地,惬意地,不怀好意地……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两人都不记得了,两人却坚守至今。丈夫听话得像个孩子,随着衣服的褪去,丈夫结实的肌肉凸显出来,他胖了。出门做生意的丈夫,其实是很辛苦的。每次丈夫走后,她就觉得他把自己的心带走了,总担心他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是不是冷了;每次回来丈夫要是瘦了,她心疼,想法给他改善。慢慢地,随着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好,有了小车和存款,丈夫的身体也发福起来。再解丈夫的纽扣时,感觉就不一样了,是被敦实的热腾腾的气团包裹,甜美踏实立即在心头缠绕着。卫生间水汽氤氲缭绕,升腾着,墙壁上挂满水珠,晶莹剔透。丈夫背对着她,她帮他搓背。丈夫宽厚的背像座山,她就说了:“你比过去胖多了,多少斤现在?”“不知道,你可以称称。”丈夫笑着回答道。她敏感,脸红了,她停了几秒钟又开始搓。后背搓完,丈夫转过身来。她开始搓前面。这夫妻啊,一旦把那点纸戳破,就什么都不顾及了,脸比城墙还厚。丈夫或蹲或站,或左或右,配合着她。她是不放过每寸肌肤,好像那是她的领地,她有责任清洗干净。有一股味道穿透皂香的气味、洗澡液的气味钻进她的鼻腔里,她觉得那味道好香啊!那是丈夫独有的味道。

丈夫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她也是。从解开第一粒纽扣到卫生间,到床上,到第二天穿衣服时系上最后一粒纽扣,每个环节都是那么有意思、深刻,心知肚明。

丈夫不会多待一天的,外面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他不会忘记一件事,那就是给军军洗澡。这些年给军军洗澡都是丈夫。丈夫一个月回一次,军军就一个月洗一次澡;两个月回一次,军军就两个月洗一次澡。丈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军军一年没有洗澡了。丈夫最后一次回家,是在去年的初秋。那次丈夫回来是取户口本的。丈夫中午回来下午要走,她说:“你不给军军洗澡吗?他可是三个月没洗澡了。”给军军洗完澡天已经晚了,丈夫就住了一夜。那个晚上丈夫是一个人洗澡的,他没有让她搓背。在卫生间里洗澡的丈夫接了一个电话,是手机铃声引起她的警觉。天生敏感的她走近门口,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咋还没回来啊,不是说当天就回来吗?”丈夫说话时放大了水声,他的话她没有听到。晚上丈夫如以往那样搂着她,她却觉得自己像根木头一样硬邦邦的,而自己的魂远离了身体漂在一座孤岛上,四周漆黑一片,在冰冷的水上孤独地游荡着,找不到回去的岸。

军军和嫂子同住一个小区。这是个安置小区。哥哥把军军的病情给政府部门做了详细汇报,廉租楼很快被批了下来。军军不但住房解决了,有二级残疾补贴、有低保、享受各种福利,每到节日期间各企业老板、慈善机构给军军送来衣物和各种生活用品。有一点,军军是坚决不能见那些人的,这是哥哥给嫂子安顿下的。企业老板都是想见见军军的,嫂子的回答是:“军军有病,他见到生人害怕。”“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他了。”对方都很客气。脑残的军军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洗澡,需要人照顾。为了照顾军军,哥哥把房子买到了这个小区。

这一年里,丈夫虽不见人,却天天有电话。在电话那一头,从丈夫的语气里,她能听出他的心情来。

过去,她无论多忙、多累,她的心却安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每次听到丈夫打来电话,她的累顿时消散,好像打了兴奋剂。手机里,简短的几句,似乎伴着蜜糖。

而今,她开始杜绝那样的声音了,哪怕是半句,她能从中听出虚假和欺骗。事实上,这些年她没有把丈夫的真面目看清楚,她的眼睛被爱遮蔽。丈夫每天问的话题都是一样,无非是温棚菜长势咋样?女儿假期上网吗?商贩再难为你了没?花的钱够不够?你的身体好不好?她就说,女儿这个假期不想回来,女儿要生活费呢。那边说:“不是有军军的补贴吗,还不够?”她被噎了一下,接着怯怯地提醒道:“你回来一趟吧,军军都臭了。”丈夫想都没想回答道:“你给老二打电话,我忙。”

话又说回来,丈夫不在的日子也没啥不好,她可以一心一意忙自己家里的温棚,虽然苦些,不就一把苦力气嘛!上大学的女儿假期回来整天喜欢挂在网上,温棚的活女儿也干不了,她也从来不喊。那年暑假,温棚忙得实在走不开,她就给女儿打电话安顿给军军做顿饭送去,别把他饿着。女儿有女儿的理由:“我两个婶婶咋不伺候小叔叔,就你。妈,我不会像你活得那么窝囊。”在三轮车剧烈的颠簸中,女儿的话让她半天没缓过气来。三轮车上拉的是蔬菜,她负责给商贩指定的地点送去,烈日炎炎,豆粒大的汗珠子挂在脸上。今年她鬼迷心窍又承包了一个温棚。四个温棚够她一个人忙碌的了。

她喜欢忙碌,喜欢大汗淋漓。她讨厌停下来的日子,讨厌夜晚的到来。夜晚的来临意味着痛苦的降临。她的头发就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成了灰白,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2

军军的紧张感慢慢褪去了,他很乐意嫂子为自己脱衣服,丝毫没发现嫂子的尴尬,他甚至配合着嫂子将胳膊高高举起。嫂子低着头,嫂子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清香来。这是军军有生以来这么近距离地闻到嫂子的气味。这股气味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唤醒了军军的某个记忆,他呼吸急促,眉头皱了起来,紧接着,他的眼神里闪现一道光芒,使他的表情异常生动。

“妈……”军军叫了一声。这一声叫把嫂子惊呆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军军,军军奇妙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嫂子的心里波澜翻滚,她突然产生了想抱军军的冲动。

是的,没有了老人,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她就是母亲啊!一个母亲在孩子面前有啥害羞的?

嫂子彻底放松下来,她解开军军的裤带,帮他脱下来,再把军军的内衣脱下来。不多时,军军在嫂子面前一丝不挂了。她牵着军军走进卫生间。在氤氲蒙蒙里,在香皂的芳香里,嫂子给军军搓着背。军军的骨骼,不,整个身体多像他的哥哥,假如军军有点肉的话。平时有衣服的掩盖看不出军军的瘦。雾气里的军军出奇的瘦,肋骨像排骨,青筋凸显。嫂子不由得生气了,给他端了那么多年的饭碗子,竟然没有把他喂胖!

难道,他……也失眠?他也有自己痛苦的事?

见到了水的军军好开心哪!他真的变成了一个醉心于嬉戏的孩子。嫂子没有阻止他,由着他的性子把水弄得四处飞溅。一年了,军军身上厚厚一层污垢,在泡沫深层的侵蚀下,污垢一层一层脱落化作乌黑的臭水流走,军军原本的肌肤显现出来。这个从未接触过异性的孩子,这个年过四十岁的孩子,原来,他的肌肤这般光洁、紧致、富有弹性,还有,他的眼神……军军这样的俊美!嫂子看着眼前的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在这光线并不明晰的屋子里,仿佛有一双圣者之手把军军精心装扮了一番。嫂子将目光投向屋子里唯一的那扇窗。那小小的窗口,投进来的光有些幽深,那是军军与外面世界接通的渠道。平时送饭,嫂子是顾不上打量那扇窗的,也想不起打量。她怕屋子里呛人的气味。那常年不流通的气味,使屋子洁白的墙壁变得黑渍斑斑,唯有投进的那束光幽深处带着几分清新。此时此刻,那道光像圣者的眼睛,盯着她,审视着她。

嫂子觉得不能立马走掉,还有一道程序没有完成。她用剪刀给军军修剪头发,她像个罪人一样,怀着深深的愧疚俯下身体,一下一下剪着。长长的发丝带着香皂的味道一缕一缕散落下来,一部分散落在嫂子的身上,一部分散落在地上。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军军的耳朵、脖子显露出来了,白皙的皮肤下能看到清晰的经脉和血管。她害怕剪刀伤着了皮肤,小心翼翼,而她的眼圈发红。女儿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精心地修剪着。在剪刀的声响里,嫂子感觉剪刀像剪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让她感到了一阵疼痛。不是吗?这些年,害怕军军的住所被人看到,或许害怕军军逃跑,丈夫安顿她每次记得把门保险锁好,外面又加上一条链锁。她照办了,并且一直坚持到现在,而每次放下饭碗往出走时,她却不忍心看军军那双渴求的眼神。那眼神里饱含着太多的东西!那些企业老板、慈善协会的负责人都想见军军,说远远地看看也行。就一眼。她咬定一句话,军军害怕生人。就在昨天,她一再提醒丈夫回来给军军洗个澡,丈夫依然让她给老二打电话,并安顿把门锁好。她打了,老二说了,谁花军军的低保和补贴,谁给他洗澡吧!

嫂子的目光移开了。在门口,那条锁链冰冷地挂在那里,她知道她走的时候照样会把它锁上。八年前的那次逃跑,丈夫不仅狠狠地骂了她,还把军军暴打了一顿,军军疼得双手抱住头。从此这个孩子总爱抱头,生怕有谁突然推开房门再次揍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军军再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屋子半步。

嫂子感觉自己也被一根锁链拴着,它无形却真实地存在。丈夫每天一个电话,在证实家里一切都好,他可以放心地在外面逍遥。她想不起反抗,甘愿让捆绑着。难怪女儿说她窝囊。

3

头顶放大了的影子把军军吓住了,他汗毛直竖。它的被放大了的四肢弯曲而凶险,周边细密的茸毛像尖利的芒刺,在有限的空间里缓缓蠕动。军军叫不上它的名字。它来路不明。

军军寻找过屋子每一个角落。他的屋子严密得一根针都进不来。那么这个不速之客从何而来?军军想起来了,它从水路进来。

对,从水路进来。

这个判定让军军兴奋不已。卫生间的滴水声是半夜响起。睡不着的时候,军军觉得自己的骨头在寂寞里快被烤化了。空气是那样黏稠,胸闷气短,身上盖着薄薄的一条旧毯子,在漆黑里似乎变成了一张铁皮,炙烤着他。军军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这种热好像跟季节毫无瓜葛。

为了以防断电,哥哥给军军买了一把手电筒,上厕所不至于撞墙。每晚睡觉时军军把手电筒抱在怀里,这是他唯一的陪伴。事实上,自打有了这把手电筒,军军就很少开灯了。怀里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温情的亲人。

军军想了一个驱热的办法,他到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一股清凉的水直逼嗓喉。哗哗哗哗,在水的欢叫声里,军军扭着脖子靠得更近些,将整个身子挨上去,那清凉从头顶直灌下来,闷热顿消。军军回到床上躺下去。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夜深了,窗外的夜猫子叫累了,那孔窗口比夜色更暗了一层。

万籁俱静。

这个时候,军军听到了一个声音,缓慢地,胆怯地,犹犹豫豫地,一步一步,似乎一个刚刚苏醒了的鬼魂,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军军紧张地一骨碌爬起来推亮手电筒。声音是从卫生间发出来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是滴水的声音。在手电筒的光照里,银色的水龙头低垂着,像个沉思者,过不上十几秒吐出来一个饱满的水珠,啪……军军觉得那声音很好听。他把水龙头拧大些,啪,啪,啪,声音空灵、怪异。

从此后,沉沉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猫头鹰的叫声远去了的时候,军军就拧开水龙头,让滴水声响起。听着听着,倒听出一个人的模样来,虽说模糊,但能感觉得到,轻轻地走近他,俯下身子,像拍打一个孩子那样拍打着他,啪,啪,啪……军军渐渐进入梦境。

嫂子发现了几次,提醒军军上完厕所别忘了关水龙头。有一天半夜,军军突然惊醒。确切地说,他是被虫子咬醒的。在手电筒亮堂的光芒里,虫子打算逃走。军军哪里会放过它?眼尖的军军用手箍死了它。受惊的虫子动了动,调转身子盯着军军看。军军发现它油亮的硬壳下藏有翅膀,嘴巴上方还有两根触须。这是这么些年来,屋子里第一次出现的另一个生命。军军爱惜地把它放在手心里。虫子大概不喜欢这个地方,它横冲直撞。军军突发奇想把虫子放在手电筒上。这样一来,虫子安静了。一定是手电筒的光唬住了它。这只比苍蝇大不了多少的家伙,感觉到了一种被掬起来的快乐,它在镜面上四肢舒展了。于是,屋顶上出现了一个放大了的影子,它庞大、傲气、阴险、咄咄逼人,一对触须的顶端竟然还有两个小圆球。在光照里,虫子轻轻打开了翅膀。这个时候,它有了要飞的冲动,薄亮透明的翅翼显现出圆弧状,上面点缀着深深浅浅、形状各异的花纹。军军深深地被吸引,他小心地掬着,生怕一不留神手电断电,一切不复存在。

时间快要凝固了,眼前即将飞翔的虫子犹如从光柱开启的地方起程,伴着滴水声打算向一个光明世界飞去……

第三天,虫子死了。它是被闷死的。

忧伤从黎明诞生,军军打开纸盒子,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没有跑出来。他伸手去抓它,碰到的是虫子冰冷僵硬的尸体。黎明的曙光投进来,那一刻,一种绝望过后巨大的孤独裹挟了他。对着那具尸体,军军流泪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善待它。

木头板凳就在窗户下。窗户太高了,为了看清外面,看得面积更大些,军军会踩上板凳,看到楼宇的一角,再抻抻脖子踮起脚尖就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爿天空幽蓝深远。被愤怒烧昏了头的哥哥本想把整个窗户都用砖砌了,砌到最后一个窗口时心生一丝怜悯。那抹亮光使军军有幸能看到人间的光明。不仅有光明,还有风雪雨露。冬天时,寒风肆虐,军军的屋子却温暖异常。满天的雪花飘下来,无声而纷繁,偶尔有几片落在这扇窗户,还没等军军看清雪花的形状就融化了。下雨的动静比较大,雷声震耳,乌云密布,雨点从云层里掉下来,啪啪啪……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流水声。有几天,听到小区里锣鼓喧天、鞭炮炸响,小孩子们阵阵的欢叫,接着是歌声,大人们的鼓掌声……在众多的声音里,军军渴望的那种声音始终没有出现。

4

在家里,嫂子是唯一能看出军军是“知道一点”的人。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认为军军是个脑残之人,包括军军的父母亲。十多岁的人,三岁孩子的智商。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在,由父母亲保护着,在村子里军军很少受欺负,除非军军自己跑出去,情愿受欺负。村里那些伙伴,大都比军军年龄小、胆大、聪明、花招多。他们都知道军军脑子有问题还好哄,都喜欢叫他。军军也爱和他们往一起凑。相比之下,军军不但个头高身体还算壮实,他们都拿军军当马骑,军军更是愿意给人当马,他四肢着地,还学马叫。这就很有意思了,人人抢着要骑他。背上的人一边喊着驾,驾驾,一边疯狂地拍打他的屁股。军军兴奋得忘乎所以,他发疯般地奔跑,在奔跑的过程中冷不丁要尥蹶子。这样一来,背上的人会摔下来。对方就很不高兴了,揪住军军的耳朵不放,让喊爷。军军虽然喊了,耳朵还是给撕烂了,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他疼得嘴巴都给抽到耳根上去了。那么多人,他得一个一个驮。野外的阳光和凉风会让军军忘了疼。他越跑越快,离村子越来越远。如果不是一条河阻拦去路,他能一气子跑三里地。河不是很宽,会游泳的人二十分钟能游到对岸。背上的人大概害怕水,叫停了。军军就停下来,他对着河水大口喘着气。伙伴们都知道那是一条河,他们想考考军军,问道:“那是什么?”军军没见过河,他被问住了。伙伴们告诉他:“那是海,大海。”军军也是第一次记住了那么生动的一个名字。“军军跳下去,可好玩了。”有人提议。也有人反对:“他跳下去,谁给我们当马?”

那一天,军军真的对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海水一平如镜,波光粼粼,轻漾的微波下面,卵石泛着白光,偶尔蹿出几条鱼来,它们身形弯曲,摇头晃脑,跃出水面,腾空而起,在半空扭动着身子,突然头朝下,啪的一声,不见了,溅起无数的水花。军军看得入迷了。伙伴们偷偷溜走了,一个也不见了。

海的四周是庄稼,枸杞子、葡萄、糜子、西红柿、豌豆、娃娃身子一般高的白菜、树林,还有玉米。玉米叶片长而尖细,在叶片下面掩藏着绿色的玉米棒子,顶端有嫩黄的穗子,仿如姑娘的头发。是鸟叫声把军军引到树林里去的。军军扬着脑袋,看着林间飞翔的鸟影。有一只羽毛泛红的鸟儿,一直在军军的头顶飞旋着,鸣叫着,不一会儿又飞来几只,忽高忽低,轻灵、激越,它们用另一种方式欢迎这位新客人。太阳渐渐拉长了植物的影子,而庄稼的气味把军军熏晕了。

“军军——”母亲在四处找他。

“你咋成这样了?”母亲生气地问道,“谁让你跑出来的?看你的耳朵,你的脸!”军军脸上不仅沾满泥巴,还有青紫的印子,尤其是耳朵,血已结痂。母亲气疯了,带着军军挨家挨户地询问、声讨。那些孩子们的家长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都跟商量好了一样:“怕欺负,那把你傻儿子圈住别放出来啊!”母亲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回到家,真把军军圈在了家里,不让走出大门半步。

姥姥活着的时候,常来看望军军。善良的姥姥嘴巴陷下去一个窝,周围布满皱纹,像母亲做的菜包子。姥姥的嘴巴不停地翕动,仿佛咀嚼着世间万物的滋味。姥姥说:“一个活人成天圈在家里,那不是牲口。牲口圈的时间久了也傻了。”

没有人把姥姥的话当回事。姥姥太老了。

姥姥喜欢让军军带着她在村子里转悠。姥姥出门不带拐杖,军军就是姥姥的拐杖。姥姥扶着军军的肩膀,颤巍巍地,但她就是不想停下来。阳光下,姥姥的头发白得像雪。其实,姥姥的心思没有人懂。姥姥是想让军军散散心的。他们在村巷里遇到了好多人,也有军军的玩伴。有姥姥在,他们只好远远地窃笑。晚上,军军就睡在姥姥身边,姥姥出气不用鼻子用嘴巴,噗噗噗,吹了一夜。 后来姥姥再没有来看军军。

一天,母亲从姥姥家回来,眼角挂泪,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子。母亲说姥姥走了。姥姥走了的第二年,母亲也走了。哥哥和嫂子下田去,家里留下军军和父亲。大门紧闭,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军军坐在旁边。父亲一句话都不说,陷入沉思,有一阵子好像睡着了。军军听到高墙外孩子们的喊叫声,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溜出去。“又想挨揍?”身后的父亲说。军军无奈地看着父亲,他知道父亲为何没有和母亲一起走,是母亲留下父亲来守他的。军军十八岁那一年,父亲真的走了。那段时间,军军老看着父亲坐过的木板凳(也就是军军现在窗户下放的那张板凳)发呆。

军军是二十五岁那一年,跟随大哥住进了城里。二哥和三哥没有来,他们从来不过问军军。他们对军军不闻不问是有原因的,大哥享受着军军的补贴和低保,他们见不上一毛钱。

军军逃跑的那一次是八年前,也就是军军三十四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军军的房门虽说有保险,但没有加链锁,窗户也没有用砖砌,每天有充足的阳光照进来。那次嫂子把饭碗放下,接了个电话,趁着这个机会,军军冲出门去。很久没有走路的军军连着摔了几个跟头,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可是,他的双腿被抽取了骨头似的站立不起来。但他有双手,他有当马的技能。军军四肢并用向外直奔而去。嫂子的喊声越来越远,最终听不见了……军军分辨不出具体的方向,原野一望无际。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阳光的作用,四野蒸腾起淡蓝色的雾气,似萦绕的烟云。笔直的田埂把土地分隔成长方形、正方形的板块。庄稼的品种不同,呈现出的景象就不一样。军军的胸腔里灌满庄稼的芳香,激动的心怦怦直跳。这时,他看到东边的原野升腾起阵阵白雾。军军想看个究竟,原野的风助长了他的速度。原来,地上压着黑色的细胶皮管子,有一部分管子直立起来,水从管子里喷射出来,伞状的白雾就地形成,经阳光的照射化作云雾飘浮着,翻腾着。不远处,农民弓着身子清理田里的杂草。军军莫名地进入云雾中,他旋转着,号叫着,打着滚。就在左面,庄稼的尽头,军军发现了那久违的光波。他赫然想起,那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海吗?那一刻,他竟然能用双腿走路,能迈开步子奔跑!而且,速度是如此的快!风吹散了军军的头发,吹散了他的纽扣,衣服像帆一样鼓胀着,承载着他要飞起来了。他真像一只大鹏鸟要飞起来了。在庄稼之上,在云雾之上,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近了,近了,军军一个猛子扑向光波里……军军是被一条狗拖上岸的。那条金色的狗,力量真大,它把他拖到了一个地方。军军是被狗叫声唤醒的。睁开眼睛,身边不只是一条狗,是一群。接着他看到一个白胡子老人。那不是父亲吗?

白胡子老人开口说话了。大概很久没有见人了,老人像遇到了知己一般。在老人的身后是茂密的树林,树林掩映下,隐隐约约出现房屋的轮廓。树林中放着一个圆桌,有茶壶、茶杯、蒲扇、水果,仿佛老人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备好了东西等一个人。树林间飘荡着紫色的云烟,丝丝缕缕,升腾着,萦绕着。阵阵鸟鸣。狗们在林间追逐、狂吠。军军就是起不来。老人帮军军换了衣服:“不要紧,孩子,呛了几口水也无大碍。”老人说。躺在椅子上的军军,看着天空忽明忽暗,不久升起了月亮。狗们见到月亮,叫声此起彼伏。那个夜晚,为了博得军军的信任,老人给军军讲述了他的身世。老人是个孤儿,少年时四处流浪,挨饿受冻,受尽欺辱。十八岁那年,老人参加解放军,在部队受到战友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四年时间过得飞快,和战友分别时老人没有哭,而是挨个给战友一拳头。老人复员回来,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老人是汉族,娶了一个维吾尔族姑娘。他们很相爱。他们的儿子上初中时,女人病逝。女人带走了老人的心。在以后的岁月里,老人再没有娶妻。退休的那一年,老人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条流浪狗。老人说,是狗的眼神打动了他。他想,自己当初看别人的眼神一定是那样的。老人收留了那条狗。他把它带回家,洗澡,剪毛,喂它饭吃。其实那条狗是非常漂亮的。再后来,老人遇到了很多的流浪狗,他把它们都收留下。这些狗和老人相依为命。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敲开了老人的家门。小区人反映狗叫声太大,影响他们休息,是严重的扰民。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就在乡村给老人买了一座农家院落。儿子定期给老人送生活用品,也定期给狗带来城里的优等狗粮。“别看它们不会说话,通人性呢。”老人总结道。强烈的倾诉欲占据了老人的心:“你能来这,我太高兴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经常来,我在这边等你。”老人说。军军认真地听着,不愿打断,该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一个人跟他说这么多这么多的话啊!

军军是第二天一早被遣返回去的。回到家让哥哥一顿暴打。哥哥专门打军军的头,让他的脑袋瓜清醒清醒。然后门上加了链锁,窗户也给砖砌了。嫂子挨了一番臭骂:“一个傻子都看不住,下次再这样,卷铺盖滚蛋!”哥哥生气是有原因的,由于军军踩踏了庄稼,哥哥赔偿的金额数目不小。夜深人静,那位像父亲模样的老人会走近军军,他慈目善面,在暗处盯着他看。

八年不见,那位老人和他的狗还在吗?

5

军军洗完澡的第二天清晨,有人敲开了嫂子的门。小区打扫卫生的谢姨说:“我在小区后门碰见了一个穿戴一新的小伙子,好像是你们家的军军。”嫂子吃了一惊,和谢姨一起来到军军所住的单元楼。嫂子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发现链锁已经断裂,门开着一条缝。两人进去一看,哪有军军的影子?

“门是从外面被撬开的。”谢姨说。

“我还正准备给他做早饭呢……”嫂子的语气里带着伤感。

“快给他哥哥打电话吧!”谢姨提醒道。

6

凌晨五点半,军军发现了那道光亮,是一道暗灰色的光亮。习惯了黑暗的军军却被这点亮色吓了一跳,他试探着走到门边,推了一把。门开了。

军军几乎是从七楼爬下去的。小区笼罩在灰白的晨曦里,一切物象成为幻影。军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八年了,在大地浓烈的芳香中,军军分辨出了另一种味道,那是海的味道,他由那股味道引领着加快了逃跑的速度。下午三点钟,军军来到了海边,他认定,那就是以前见过的海。他欣喜若狂,在万道光芒里向前一跃 ……

直到傍晚时分,海的那一边响起了狗的狂吠。

马悦,女,回族,1969年生。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吴忠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朔方》文学奖、第二十七届孙梨散文奖一等奖。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并被翻译成少数民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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