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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雨生 |那个叫初雪的女孩

铁峰从装修工地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私家车限号,没办法,铁峰只好坐地铁。况且,开了半辈子车,也有点开够了。小雪节气,风很大,却无雪。地铁站空旷得很,毕竟是最后一班车。车到了,整个车厢连铁峰一共才五个人。

女儿要从国外回来定居,买了房子,请铁峰负责装修。说好听的是大权在握,其实是女儿设计的图纸,老爹负责监工罢了。幸好,铁峰刚从刑警的岗位退下来,身没有大碍,精神还旺盛,因此欣然受命。装修的活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在女儿和施工队之间,铁峰的主要职责就是协调。虽不亲自劳动,却也劳心劳神。不开车时,总要忙到赶地铁末班车。

上车后,铁峰迅速判断车厢里的人,这是职业习惯。多年的警察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双“金睛火眼”和一对“顺风耳”。生人不过三句话,他就知道是何方人士;只要用眼一扫,就能猜出对方是什么职业,八九不离十。在警队,铁峰的绝活让他一路升迁,直至刑侦大队长。

车厢里,一对情侣正在腻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上车便呼呼大睡;和铁峰斜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袭黑色长裙,披风、束腰。类似中世纪欧洲修女的修服,但质地高贵。纤细的身材,长发、长腿,黑色的鹿皮小靴,使整个人越显翘楚。最令人震撼的是,姑娘皮肤白皙,在车灯下更显加惨白,但却涂着腥红的唇膏,像是在用红色驱赶着什么。姑娘的肩上背着一个稍长的包,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姑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停滴“刷屏”,而是静静地坐着,好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铁峰判断:从气质上看,冷艳、高傲,属于冷美人一类;从装束上看,简约超俗却又流露出一种典雅的高贵;从时间节点上看,绝非公司职员,公司员工是不会加班到这个时刻的;从举止上看,不是教师,更不是护士,因为缺少教师的温和与护士的张扬。铁峰排除了夜店女的可能,姑娘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风尘放荡留下的沧桑感。但铁峰有一点肯定,姑娘一定不是有钱人,否则,像这样的姑娘,哪有不开私家车的。

铁峰的思维飞转,依然没有合理的解释。恰在这时,到站了。凑巧,姑娘也是这一站下车。铁峰故意慢走,继续他的揣测。外面,夜色茫茫,寒风袭人。姑娘仿佛在沉重的夜幕里犹豫沉吟了片刻,然后悄然钻进浓烈的黑幕之中。

铁峰被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所笼罩。在十几分钟内,竟然没有判断出姑娘的身份,铁峰怀疑自己是否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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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天的工夫,铁峰一直开车四处忙着进料,地铁上的邂逅早已忘记。这天,车又限号,铁峰又忙到地铁末班车。令人惊愕的是,还是那截车厢,还是那个姑娘,还是黑色的长裙。

姑娘捧着一本书静静看着。铁峰看见书名上印着《中药汤头歌》。莫非姑娘是个医生?铁峰一直在自我否定。不像,医生绝不是这种乖张表现。铁峰试探地问:“学医的?”姑娘莞尔一笑,“看着玩呢。”仅仅一句话,铁峰就听出姑娘是江浙一带人,准确地说是苏州一带。铁峰随口背诵了几段《汤头歌》:

“麻黄汤治太阳寒,麻桂杏草四味联。表实无汗头身疼,脉紧气喘更恶寒。”

“大青麻杏石膏枣,桂姜相加七味好。不汗焦躁身疼痛,饮流四肢肿胀讨。”

“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麻杏石甘四味施,汗出而喘肺热居。身热脉数证方是,不恶寒兮别桂枝。”

姑娘惊诧地睁大漂亮的凤眼:“您是医生?”铁峰说“和你一样,只是喜欢。”姑娘的眼里一团喜悦的火花,瞬间黯淡下来。

也许是劳累了一天,铁峰有点困倦,没多久便小酣起来。睡梦中,铁峰觉得有人在轻触他的身体。朦胧地睁开眼,姑娘说:“叔叔,快到站了。”铁峰忽然有了一丝感动,好像心里有一丝温暖在丰盈。地铁站外,风刮得正紧。铁峰见衣着单薄的姑娘,似乎再来一阵大风就可能被吹走一样。便紧走两步客气地说:“你住哪?我送送你吧。”姑娘急忙摆手。铁锋说:“别怕,我是警察。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大的女儿。”姑娘还是摆手,铁峰摇摇头,也不再勉强。

铁峰并不是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但铁峰凭着他的第六感觉,认定在姑娘的身上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也许就是她守护的私人领地,绝不会轻易的向人宣示。回家以后,铁峰向老伴说起黑衣姑娘,老伴说:“你退休了,不是办案子。管那么多干啥。”铁锋说:“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在这孩子身上会发生点什么。但愿是我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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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姑娘的第三次邂逅,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

这天,工地上没什么大活,加之又是限号,铁峰想着早点回家,七点半左右就往地铁站走。

一个多月来,铁峰从未有过这么早打道回府。地铁站进口,围着一群人,密密麻麻,不知发生了什么。犹豫间,铁峰听到一阵悠扬悦耳的葫芦丝乐曲。不是老得掉牙的《月光下的凤尾竹》,不是《阿瓦欢歌》,而是一曲铁峰从未听过的好听的曲子。葫芦丝低沉悠远的特殊韵味,一下就把铁峰的脚步凝住了。快步走去,让铁峰下巴差点惊讶得掉下来,演奏者不是别人,竟是地铁上的那个黑衣姑娘。还是一样的黑色的长裙,一样腥红的唇膏,一样的披肩长发。姑娘已经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之中,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人们异样的目光。在姑娘的面前,一个纸盒,里面有散落的纸币、硬币。铁峰的心一下子揪紧。出道多年,大小案子破了不少,更曲折案情也都经历过,唯独这次,铁峰失误了。他从未把气质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和卖艺者联系在一起,而且还是吹葫芦丝的。按铁峰的想法,即便是卖艺,也应该是拉小提琴,或是二胡,怎么会是葫芦丝?一连串的想不到,带给铁峰内心的冲击波,差点颠覆了铁锋的自信。

就在这时,地铁站里冲出了几个保安,大声呵斥着,驱散围观的人群。其中一个,抢过姑娘手里的葫芦丝:“你怎么又来了,这里不准卖艺,违法!知道吗?”姑娘无助地看着被抢走的葫芦丝,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铁峰上前止住保安,并把其中一个拉到一边,亮出身份,保安们马上停止下来,把葫芦丝还给姑娘,嘟囔了几句悻悻离开。当姑娘看到铁峰的那一瞬间,眼里充满了感激。姑娘问铁峰:“吓到您了吧?”铁锋说:“确实出人预料。”看看天色,铁锋说:“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姑娘第一次没有拒绝铁峰的好意。在一家小饭店,铁峰点了几个小菜,考虑到姑娘是南方人,点得都是甜口的菜。姑娘吃的很矜持,铁锋说:“放松,不必拘谨,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一位朋友。”姑娘说:“您不想问问我?”铁峰摇摇头:“我不问,该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说的。”

姑娘慢慢提起裙子,当裙子提到膝盖处的时候,铁峰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一幕。姑娘的右腿,从膝盖以下都是义肢,而且在柔软皮肉和生硬的钢塑接触的地方,尽管已经缠了很厚的纱布,但依然有红色的血浸透出来。又是一次感官上的冲击和心底的震撼,令铁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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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饭店出来,铁峰送姑娘回到住处。这是一个简陋的小旅社,本来就带着穷酸气,而姑娘却又偏偏住在由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室里。一进屋,铁峰立刻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铁峰问立刻联想到在地铁上姑娘看“汤头歌”的情景。铁峰问“住一晚多少钱?”姑娘说,“我是包月的,每个月一千八。”铁峰一下想到女儿极尽奢华装修的房子,内心像翻江倒海似的不是滋味。回家后,铁峰将所经历的一切说与老伴,老伴也为之动容。晚上和女儿视频,铁峰说起姑娘的事,女儿说:”您就是心慈面软,当心被骗了,现在骗子多,什么花样都能使出来。”铁锋说:”我看你是在西方被洗脑了,咋就变得一点同情心都没了?她骗我什么?一没让我入股,二没让我投资,骗我何来?”女儿那边“啪”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晚上,还是地铁末班车的时间,铁峰开车去接姑娘。姑娘百般推辞,铁锋说:“你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就等你回去。”不得已,姑娘只好收拾好东西上了车。

回到家,老伴看见如此好看的姑娘,热情地又搂又抱。念叨着说“谁家的父母,生了这么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姑娘。”铁峰问,“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我没有姓,只叫初雪。孤儿院的阿姨说,我被送来的那天,恰是那年下的第一场雪,因此,孤儿院的阿姨们就叫我初雪。”

铁峰再一次愕然。

“我一直在孤儿院生活,孤儿院的伙伴们都和我一样,都没有父母,所以也没觉出什么。”

“我小时候酷爱跳舞,十四岁那年,我被保送到舞蹈学院附中,毕业后,又考进了舞蹈学院。四年后,我被招聘到市歌舞团当演员。我以为我会像其他演员一样,有一个充满浪漫和令人羡慕的人生。可是命运总和我作对,二十二岁那年,我的腿很疼,起初以为是练功太狠累得。后来有一次彩排,竟然昏倒在台上。送医院后,医生诊断后说是恶性骨瘤,必须做手术。否则连命也保不住。这不,就成了这样子。”

这个叫初雪的姑娘平静地说着,没有一丝的委屈和抱怨,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语气尽管平和,但对于铁峰,不膪又是一枚枚重磅炸弹炸响。

铁峰问:“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初雪说:“锯掉腿后,我就离开了歌舞团,离开了那座城市。我要试着靠我自己养活自己。白天,我开了一个葫芦丝培训班,晚上,我再出去吹葫芦丝,多挣点钱。我打算有了钱,换一个更好的假肢。我还自学中医,自己给自己开药,防止骨癌复发。”

“你没有找找政府?”

初雪说:“我还年轻,为什么要靠政府养活?我失去了一条腿,但不能失去生活。我要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去美容,去穿好看的衣服,去谈恋爱。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活得尊严。”说到这,初雪的脸上显出一丝羞涩:“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铁峰问:“你就没有抱怨过?”初雪说:“锯掉腿后,我也抱怨老天不公。可是后来渐渐想明白了,幸运不总是眷顾一个人。与其抱怨,还不如学着接受并尝试着改变。”

铁峰又问,你为什么不学小提琴,而是吹葫芦丝?”

初雪说:“我买不起小提琴。再说,我从小就会吹葫芦丝,在孤儿院学的。”铁峰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选择在地铁站?”初雪说:“那个车站叫‘安江’,而我的故乡也叫‘安江’。在那里,我有一种安全感,温馨感,只要看到‘安江’两个字,我就不觉得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了。”

一切都恍然,所有的疑虑都已释怀。剩下的,就只有铁峰和老伴的唏嘘。准确地说,在铁峰眼中,初雪,不再是个羸弱的女孩,而是一个坚强的斗士。老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多一个女儿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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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铁峰去找一个夜总会的老板说:“我有个干女儿要来客座演出,吹葫芦丝。”老板不怀好意地问:“干女儿?”铁峰一个“锁喉”把老板按在椅子上,正色说:”告诉你,别想歪了。谁要敢欺负她,小心我不客气。现在我脱了警服,可以打人了。”老板连连说,”放心,您交给的事,就是大事。”铁峰把这个消息告诉初雪,姑娘很高兴,毕竟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上班那天,铁峰开车去送初雪,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很多天,铁峰都没看见初雪,有时,铁峰打个电话,有时初雪来个电话。快到春节的时候,铁峰和老伴盘算,把初雪接到家里来过节。老伴欣然同意。铁峰就给初雪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直无法接通。铁峰又给夜总会的老板打电话,老板说,初雪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铁峰立刻去了初雪租住的地下室,旅店老板说,姑娘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上个月的房钱还没有结算。铁峰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马上开车去了肿瘤医院,到病房一问,果然初雪在住院。护士不明就里,对着铁峰一顿乱批,做父母的不负责任啦,孩子病成这样也不来照顾啦,说的铁峰无言以对。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瘦小的人蜷缩在病床上,身上挂着吊瓶,鼻子里吸着氧气。一头秀发被剃得精光,头皮泛着青色,脸色更加蜡黄。铁峰找到医生,医生说癌细胞大面积转移。铁峰问还能逆转吗?医生摇摇头,又说,你们赶快把住院费交上吧,已经欠了三万多了。铁峰急忙给老伴打电话说,“快点,打车来,送三万块钱来。”

初雪大概感觉到有人来了,吃力地睁开眼,看见铁峰和老伴,禁不住流下两行泪水。老伴搂着初雪,安慰着说,“不打紧,医生说没有事,住几天院就会好的。”初雪轻轻摇着头说:“我都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而后又说:“叔叔,阿姨,我能叫你们一声爸爸妈妈吗?”铁峰的泪水立即夺眶而出。老伴泣不成声地说:“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你的父母,就是你最亲最亲的人。”初雪又说:“爸爸妈妈,你们要帮着我完成最后的一个心愿,我死了以后,请把我的器官捐给医院,我要用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陪伴你们。”

铁枫立刻联系红十字协会和医院有关方面,当所有的人到齐之后,初雪郑重地在表格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铁峰也在亲属栏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这一切都做完后,初雪立刻陷入了昏迷。

十几天后,初雪停止了呼吸。

铁峰给初雪买了一块墓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女儿初雪之墓”。在石碑的阴面,镌刻着铁峰写下的墓志铭:“这里安葬着一个坚强而又乐观的女孩。她让我们懂得什么才叫做尊严和自强”。

那一天,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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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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