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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少年鼓手

在我年幼的时候,大约八九岁吧,有一名少年鼓手令我朝思暮想。少年鼓手生着雪白的脸蛋,头发又黑又亮。他走在大队伍前面,鼓声响起来,我感到胸膛里山崩地裂。那时我是什么呢?我是路边的一条蚯蚓,从泥地里钻出来,用没有眼睛的身体凝视着队伍经过打谷场。他不是人,他是仙童。我只不过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

五十年过去了,我成了霉干菜,绿色的乡村也变成了拥挤的大城市。从遥远的京城回到家乡,立刻记起了少年鼓手。我住在干燥炎热的旅馆里,夜间难以入眠。后来我干脆来到楼房的平台上歇凉。城市上空看不见星星,就连月亮也很混浊。我在石桌旁坐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黑影走拢来了。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我是这里的服务员。”

“不需要。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姓芦,从前是这里有名的鼓手。”

“您说的是芦伟长啊!”小伙子吃惊地说,“他现在不是鼓手了,他组织了一个乐队,专门替人办丧事。我同他熟,您想找他吗?”

“现在办丧事请乐队的多吗?”我抑制着隐隐的激动问道。

“当然多啊。差不多家家死了人都要请乐队。要不死者多冷清,您想想看!”

服务员说得很认真,但我很难将他的话同这城市的氛围对上号。

“他的手艺是很出名的,城里有几个乐队,都远远比不上他的乐队!我明天下班后带您去他那里吧。他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大家都认为他很有钱,可他住在贫民区。”

我同服务员小意约好了时间,他就下楼去了。我踱了一会儿步,看见月亮的颜色变成了铁锈红,有股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着。是什么气味?我猜不出,但它令我的心情有点沉重。从前的少年鼓手总是出现在乡村喜庆的集会上,我奔向那些集会,只为看他。是因为他长相美,大人们才选中了他。

一会儿我就浑身是汗了。我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同空气中难闻的气味相似,这让我吃惊。于是我回房间去洗澡。待我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我突然记起来了:那是刚去世的人家里独有的味道啊,不久前我的叔叔不是让我领教过了吗?那么,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味道了。但这个城市却有一个同它的身体不相称的名字:绿城。

我把窗户和门都关得紧紧的,免得外面那股气味渗透到房里。这样果然就好多了。是不是最近城里死人的比例特别高?有瘟病流行吗?我忐忑不安地想着这类问题。我眼前浮现出小意为死者担忧的表情——真不可思议啊,绿城的民风!

夜已经深了,我无事可干,只能睡觉。房里没有空调(真奇怪),但熄了灯之后,我竟感觉到一丝凉意。是哪里来的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天花板那里说:“这就是绿城啊,你明白了吗?”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还是没有明白。但睡意却被它召来了。我的梦里到处是花儿,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并且那个声音还是不时地在梦里响起:“这就是绿城啊……”

虽然做了些梦,但我睡得很好,早晨起来精神饱满。

大厅里吃早饭的人很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我甚至想,芦伟长会不会在他们当中?

我吃了酥饼,喝了牛奶和果汁。我记起了昨夜在楼顶闻到的那股味道,这件事令我有点忧虑。为什么走道里和别的地方都闻不到那股气味呢?厨师过来问我食品的味道如何,我回答说好极了。我想了想,忍不住问这位大胡子:

“你们楼顶的平台上,有小动物在上面活动吗?”

“小动物?有,有的。一些猫儿,会跳进水箱里去自杀……猫儿这种动物,想法最难揣测,您说是吗?”

他忽然爆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大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走了。

我呆坐在桌边,我的脸在发烧,脑海里很乱。

坐了好久,我站起来向外走去。

这城市吸引不了我,我不想看它。我钻进一家超市买了些吃的东西,立刻回旅馆了。

虽然从早上起我再没有闻到那股难闻的味儿,我还是将门窗关得死死的。绿城给我的印象好坏参半,我有点害怕出门。

有人敲门了,是另一位服务员,女的。

“先生,您得出去走走。”她的目光在房里溜来溜去,“您多走走,就会喜欢上我们这个城市的。您知道它为什么叫绿城吗?就因为它会给您心里一片绿。”

“它的名字很美。”我机械地说。

“不光是美,它还很实惠。您出去走走就知道了。”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被女服务员催促着出了门。走到干燥的、有点破旧的大街上我才想起,她为什么催我出门?我又为什么顺从这个人?

走了没多远,我想喝茶了,就进了一家茶室。

刚一坐下来,我又隐隐地闻到了那种味道,于是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里的小动物太多了,您别介意,等一会儿就好了。”女服务员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您说什么?”我佯装没听懂。

“就是说那股味儿啊……只要心里静,它就会消失。”她耐心地解释。

我点了一大壶绿茶,热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里还是很不错的,茶的味道也很地道。我不是来观光的,我是来寻找儿时的偶像的,一切都很顺利嘛。正如旅馆服务员说的,这里很实惠……一壶茶快喝完时,我的心情就渐渐地好起来了。

茶室里有些男男女女,他们都像猫儿一样安静,溜进来,坐下,很快喝完茶,又溜出去,好像生怕打扰了别人一样。在我住的京城,人们可不是这种做派。这就是“给人心里一片绿”的意思吗?虽然有点伤感,但我的心里的确静下来了,我感到周围流动着纯净的气流,像昨天夜里入睡时一样。女服务员站在我对面的柜台旁,正在对我微笑,我朝她点点头……我忽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好奇心。

今天是阴天,路边的建筑更显过时和刻板,可我还是愿意去小巷走走。我走进一条长长的麻石小巷,路的两边栽着槐树,树上开着朴素的白花,是个清爽的地方。而且这条巷子里没有汽车。

“路小江!路小江!”

天哪,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会是谁?一位来自老家的幽灵吗?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原来是旅馆的服务员小意。

他的脸涨得通红,他说:

“路小江先生,您可把我吓坏了啊!”

“什么事?”我吃了一惊。

“我昨天忘了嘱咐您了,在我们这里,不能独自一人在外乱走,尤其不能进这种小巷里来走,因为您是外地人啊!”

“外地人怎么啦?”我心中隐隐地升起一股怒气。

“外地人,意味着不熟悉这里的风俗啊。”

“不熟悉这里的风俗又怎么啦?”我的口气里出现了嘲弄。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抱歉地说,“是我多虑了。您放松吧,多玩玩。”

他说完就转身回旅馆去了。

这意外的插曲令我紧张起来,我脑海里竟出现了夜晚平台上的猫儿们投水的神秘场景。朝前方望去,远远的那边有一栋灰白色的公馆,有人在三楼砰的一声打开窗子,然后又关上了。莫非那人在用望远镜观察我?我回转身来想看我走过的这一段路,又听到有一个人用力关门的声音。我的背上出冷汗了,可我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走,要将这条巷子走到头。现在逃回去不是太滑稽了吗?也不符合我的性情。我旁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袖珍小花园,它从路边窄窄的凹口延伸进去,我看到石桌石凳,还有紫红色的灌木丛。我问自己要不要进去,我在这里也许是外地人,可这里也是我的家乡啊。不熟悉这里的风俗就会出事吗?我怕不怕自己出事?管他呢,总不会要我的命吧。再说,那女服务员不是说还会得到实惠吗?

我拐进了小花园,在石桌边坐下了。我坐下后,除了那只站在树下的土狗朝我发出闷闷的吼声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面前的这栋房子里一会儿就有了响动。后门开了,一位愁眉苦脸的男子站在那里。他朝我挥了挥手,然后向石桌走来。

“承蒙光临。您喜欢我的家吗?”

“好极了。您的家给远方的客人带来内心的宁静。”我说。

“我父亲去世三天了,今天出殡。我在等芦伟长先生,我生怕出差错……我父亲辛苦了一辈子, 我决不能在最后送行的路上出差错。啊,真是煎熬啊!要不是终于请到了芦伟长先生,我很可能已经垮掉了。先生,您认识芦伟长先生吗?”

“我是他的老乡,同他一块儿长大的。从前他是少年鼓手……他是靠得住的。”

“天哪,竟有这种事!难怪我看见您就感到亲切。您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都变得有点厌世了。我反复问自己‘那么好的父亲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我觉得,只有芦伟长先生可以安慰我,帮我找出活下去的理由。”

“我也觉得他正是那种人。”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路先生,您说得太好了!谢谢您!我心里轻松多了!”

“怎么,您认识我?”我吃惊地问。

“当然认识。我们这里地方小,任何消息都传得快,像风一样。我得回去陪父亲了,啊,最后一刻了。”

回旅馆的路上,我反复想着刚发生的事。这事对我震动太大了。从前的少年鼓手,现在的芦伟长先生,对于绿城的人们来说,是怎样一位人物?他居然可以帮人找出活下去的理由!当然,我是相信的,我从前见过他敲鼓的气势,他的能量非同一般。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件事也给我带来震动,那就是这里的人们对待死去的亲人的态度。他们就当那人还活着,同活人没什么区别一样。是在绿城的这种氛围中,芦伟长才变成老百姓当中的一位核心人物的吗?我很想去看出殡时的乐队,但那人并不欢迎我,这是他家的私事……

我在旅馆的饭厅里吃饭时,服务员小意过来了。

“路先生,我要为今天上午的事道歉。我没想到先生是一位老手,在绿城这种地方游刃有余。我真是狗眼看人低啊。”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地下。

我感到我听不懂他的话,就请他解释一下。

“我觉得,您已经是绿城的老居民了。做丧事那一家的男主人对您印象极好!”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难道绿城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个人没有任何隐私?

我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吃饭。

小意仍不离开,用双手撑着餐桌凑近我说:

“晚上七点钟,我在大堂等您啊。”

我点了点头。

下午我不再出门了。我坐在房里发呆。后来我听见走道里有人在争吵,就将房门打开一点伸出头去看。但我只看见一个人,就是早上催我出门的那位女服务员。见我开门,她一蹦就过来了,大声对我说道:

“怎么样,见识了绿城的实惠吧?您的心弦被拨动了吧?我们这里是一个真正的人情世界,不光有花好月圆,还充满了生死离别……”

她还说了些陈词滥调,因为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本来她在用抹布抹那张门,因为说得兴奋连门也不抹了,用双眼瞪着我压低了声音又说:

“今夜平台上有好戏看,您不去看吗?”

我告诉她我要去看一位老朋友,约好了的。

“那也行。您要看的那人很重要。”

“您怎么知道?”

“这种事,小意早就吵得无人不知了。”

我恼怒地关上了房门。尽管对服务员小意印象很不好,可我还是得由他引见去芦伟长家里,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途径。

我在街边的小饭馆吃了晚餐,就来到旅馆大堂等待。不过我不用等,因为小意已经提早等在那里了。

“还是早点动身好,匆匆忙忙的怕出意外。”他说。

“为什么呢?”我感到很不解。

“他不是一般人,他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每次去找他,我就心神不安,东想西想。您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小的时候见过他。”

“您知道的,别谦虚了。”

我恨不得给这家伙一个耳光。于是我不再开口了。

芦伟长家离旅馆很远,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公交车可坐。我和小意在扬着灰尘的人行道上匆匆地走了好久,我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奔赴火葬场一样。偶尔看一眼小意,发现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真见鬼,我们难道是去找他谈论丧葬方面的业务吗?抑或是芦伟长已经成了绿城居民们的精神导师?有种莫名的情绪控制着我,所以我根本顾不上观察城市的夜景——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里。我只记得我们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而且每条街的面貌都很相似。小意突然拐进了一个大杂院。

这个大杂院的破旧程度令人吃惊。那几间房子简直不能称作房子,只不过是铁皮乱搭的棚屋,连门都没有。有三位老汉坐在大杂院当中的水泥地那里喝茶。他们看见我和小意后就立刻站了起来。其中的两位回自己的棚屋里去了。

“芦叔叔,他来了。”小意对这位白头发老汉说。

就着棚屋里射出的灯光,我只能分辨出他是白发,看不清他面部的轮廓。

芦伟长邀请我们在小方桌旁坐下,给我们倒了茶。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为什么呢?

“客人从远方来看我,我真感动啊。我有种预感,我们是跨世纪的情谊,您说是吗?这太难得了。”他的声音很亲切。

我激动起来,这时我发现小意已经不见了,于是更激动了。

“乐队的功能很强大,很……很能主宰人吧?”我语无伦次地问。

我问了之后又很后悔,但已收不回自己的话。

“您喝茶,请。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有一些音乐,将人带到愉快的往事中的那种。不过我们并不完全依仗音乐。不瞒您说,我们常常连乐器都不带去。并不是人人需要乐器的演奏。做丧事是很微妙的。”

他说着话就挪动椅子,向我靠拢了。他的脸移到了阴影中,我看不清他,我渐渐地将他设想成了童年时代的那个男孩。

“不带乐器?那怎么演奏?”

“就是纯粹的静默吧。我们同主家一块儿坐在死去的长者旁边,那里有个天然的气场,每个人到了那里面,那是很温暖的……当然有的时候我们也演奏,比如二胡,比如箫。无论奏不奏乐,都很美。当然很美,因为是最后的告别嘛。”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完全听入了迷。

“哈,那就是彼此间完全的信任嘛。那一组人,包括死者,完全变成了一个人。”

“奇迹啊。”我低声说。

“并不是什么奇迹。我们把这叫‘内部事务’。我们往那里一坐,主家就安下心来了。他知道一切都会顺利。长者上路,并不那么悲哀。”他发出古怪的轻笑。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让我叫您芦哥吧。我没看错人。”

“您是指我从前担任乡村鼓手的事吗?”

“是啊。那时您是我的偶像啊。”

“后来我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贪婪吧。我杀了他之后,每天都在想关于他的事,猜测他的心思。从牢里出来后,我就组织了这个乐队。我为什么组织乐队?不瞒您说,是因为我想同从前被我害死的人沟通。我的亲人、朋友都认为我疯了,就慢慢地疏远了我。我经常同我的乐队成员讲我过去的故事,外人都认为我们是走火入魔,所以开始经营的那一年还是相当困难的。后来情况就慢慢好转了,因为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也因为我的初衷不断地得到实现。”

芦伟长说这通话时站起来走动着,然后他停留在从屋里射过来的光线中了。我忽然就看清了他的面貌,他脸上有很多疤,苍白,完全没有表情,像一个难看的面具。我暗暗地吃惊而又思绪万千。他也觉察到我的情绪,于是离开那道光线,重又隐于晦暗之中。他问我他是不是有点像一个鬼。

“不。芦哥,您就是我自己。我怎么能忘记自己——那个少年鼓手?您一直伴随着我;我也一直在找您。今天我找到了您。我真幸运啊。”

“谢谢您,小路。真欣慰啊。”

他的语气中透出疲倦,我觉得我应该告辞了。可是小意呢?他到哪里去了?没有他,我找不到回旅馆的路。

“小意在屋后同我的老黄狗沟通呢。它的日子快到了,它舍不得我们。”芦哥说。

我绕到屋后,看见小意和狗都躺在一块青石板上。

“我就是送它过桥的那个人,”小意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一有空就来这里。芦叔白天里业务多,忙不过来。它呀,完全听得懂我的话。”

小意说话时,那只狗就喘着粗气,它大概发不出声音了。小意抚摸着它,喃喃地说道:“老黄老黄,我要走了,有客人。你可别独自走了啊,我还要来送你呢。不过你要是太难受,你就让芦叔送你吧。你也可以独自走,像今天早上那个人一样,我和芦叔反正会来向你告别,送你过桥的。你就放心好了。”

小意和我又来到了街上。他的步子变慢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小意,你怎么认识你芦叔的?”我问他。

“一次偶然的机遇,我喜欢上他了。喜欢一个人往往讲不出道理。他非常了不起。这两天里头,您该听过关于他的传闻了吧?”

“真奇怪,我老是听到关于他的事,他是你们这里的核心人物吗?”

“可以说是吧。这都是因为他的特异功能。要知道,大部分人都经历过亲人的死亡。亲人去世时,我们都会产生那种变态的渴求。比如我,几年前我父亲刚死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极度地盼望同爹爹沟通。芦叔就有这种本事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具体详情我也不愿讲了,但我可以告诉您,沟通的确是发生过了。”

小意说到这里时,我们走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这是我们来的时候没走过的。黑暗中我感到他完全消失了,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并且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小巷上方的天空,其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意,小意……”我小声呼唤他。

我听见我的声音完全变了,变得同我刚死去的叔叔一模一样。我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暗想:不好了!

因为是在黑暗中瞎走,我怕撞到什么东西上面而受伤,于是伸开手臂想摸到先前看见的小巷右边的那一道墙。摸了十几个来回之后终于摸到了,但多么离奇啊,原来看见的窄窄的小巷竟然如此宽广!它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广场。我就这样摸着墙走,也不知道是在往前走呢,还是在绕圈子。

因为恐惧和焦急,我的衣裳都被汗湿透了。这时我看到前方的墙上有一个洞,洞里面透出光来。走到前面,才发现洞的那边坐了一个人,他将很大的笔记本放在膝头上,正在写字。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便抬起头来。哈,原来是带袖珍小花园的那栋房子的主人。

“原来是路先生啊!怎么样,喜欢我们绿城吗?”

“非常喜欢。我看出来您家的丧事办得很顺利,为您感到高兴。”我说。

“超出预期的好!我父亲真有福气啊,遇上了芦伟长先生的时代!是的,我一点都没夸张,芦伟长先生就是一个时代。您瞧,我刚才正在一边同父亲对话一边记录。可以说,他老人家同我联系上了,我现在生活得有意味了。这都是芦伟长先生的功劳啊!您回旅馆去?有空请来我家叙谈,随时来,我们可以谈论芦伟长先生。”

告别了这位先生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旅馆附近。

我一进旅馆的大堂就看见小意站在那里,可能他是在等我。

“小意,你刚才撇下我,可把我吓坏了,不过结果却不坏。”我说。

“我并没有撇下您,路先生。同芦叔会面的人常会有短暂的失忆症,那时他们就会看不见周围的事物。我其实一直在您的身边。今夜闷热,您要不要同我去平台上小坐一会儿?”

“好啊,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

我和小意爬上平台,坐在桌旁,喝他带来的两瓶啤酒。今天的事给我刺激太大了,我的脑子里很乱。我又闻到了那股腐败的气味,但我已经不那么反感了,反而有种好奇心。于是我问小意:

“猫儿跳进这里的水箱自杀,那我们喝的不都是尸水吗?”

“您不要那样去理解厨师的话,那只是一个比喻。您想,猫儿是最为洁身自好的动物,怎么会去污染我们的水箱?您听,这只母猫快生产了,它在叫。”

我果然听到柔弱的、似有似无的叫声飘浮在黑暗中。

“祝贺您。短短两天,您已经成为绿城的居民了。”他轻轻地说。

“从前有一位少年鼓手,他令我心神激荡……”我说。

我觉得我正在说出一个寓言。可是我怎能说出寓言?于是我沉默了。

这一夜,我的梦境更美。

一早我就被小意叫醒了。他匆匆地赶来,让我同他一块儿去帮芦伟长的忙,因为芦伟长遇到了困难。小意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说,是芦叔的一名丧妻的客户要自杀,谁也劝不住,妻子还没火化,他就熬不下去了,将一把刀挥来挥去的。

但是当我们赶到他们的公寓门口时,发现一切都静悄悄的,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敲门,敲了老半天没人应,于是紧张起来。小意将门轻轻一推就推开了。我们进屋,穿过客厅,看见芦伟长和他的客户坐在旁边的一间房里下中国象棋,两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思考。小意连忙拦住我不让我过去。我俩悄悄地退出房间,站在走廊里。

“没有危险了吧?”我轻声问小意。

“看样子已经风平浪静了。芦叔真是一位大师啊。”小意叹道。

“象棋可以治疗痛苦吗?”

“他是在同他妻子对话呢。”

“啊?”

“只有芦叔能帮人实现同死者的沟通。他的方法是非常独特的,只有他的受益者能够懂得。刚才我一看就心领神会了,但要我叙述究竟是如何沟通的却很难。那里面有种神奇的氛围,它让我想起从前我同死去的父亲的那次特殊的谈话——当时我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可这件事并不是我同他谈话的障碍……”

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已进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我又溜进屋内,发现那两位仍然在聚精会神地下棋。我溜出来时,小意正背对着我,向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他一点都没听到我的脚步声,也没听到我轻声唤他。

于是我下楼,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路先生您好!”有人在背后招呼我。

我回头一看,是带袖珍小花园的那栋房子的主人。

“芦先生让我去帮他的忙,我匆匆赶来,半路上却得到信息,危险已经解除了。当时真是万分危急,可没有芦先生过不去的坎,您说是吗?”

“是啊。”我感慨地不住地点头。

“我感到自己生活在这个城市很幸运。您能理解吗?”

“我完全能理解。不过到底是如何沟通的呢?能表达一下吗?”

“可惜不能,太遗憾了。您得参加到这种活动中来,您需要同我们一起来做才能进入。”

“确实遗憾,我晚上就要离开了,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但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突然就回绿城定居了。这里原来就是我的故乡。”我动情地说道。

“我也觉得您迟早会回来的。我听芦先生说过您的情况。我问您一件事,您见到那些猫儿了吗?”他眼睛闪亮,热切地问我。

“猫儿?有的。我虽没亲眼见到,但我闻到了,我还听见一只母猫发出的呻吟,它在生产。天哪,那么美妙!”我感叹道。

“它们是些精灵,总在传递信息……”

我们谈话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他的袖珍小花园,他进屋为我端来了早餐,我们一块儿坐下吃起来,一切都那么自然。他指着灌木丛告诉我说,那只土黄猫是他爹爹生前最宠爱的,它脑子里有无数爹爹的故事,它一激动就会来找他诉说。但我并未见到灌木丛那里有黄猫的影子,可能是我的视力太弱,看不见它。他让我仔细听,我又听见了似有似无的、柔弱的叫声。我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到处都是……”我一张嘴又要说出一个寓言,但我及时止住了。我说出来的是“我会很快回到这里”。

我站起来同他告别,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股暖流直冲我的心窝。

旅馆的大堂里坐着小意,他一见我就走了过来。

“我请了假。芦叔让我陪您,他说要让您带着美好的记忆离开。”

“你们已经给了我美好的记忆,这就是我自己的记忆啊。现在我能将少年鼓手的形象同他联系起来了——两个就是一个,对吧?”

他扑哧一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您很快要回到这里来了,叶落归根,这个根就是我们的芦叔。”

“多么美啊。我想哭,真不好意思。”

“您不要不好意思,您可以尽情地哭,这是在芦叔的城市里啊。”

我和小意紧紧地握手,然后我回到了房间。

那一夜,我在花海中流连忘返。

作者简介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做过铣工、装配工、赤脚医生、个体裁缝等。1985年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600多万字作品问世,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五香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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