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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华陀|贺田居士

我队兽医顾明有个诨名——畜华陀。 

这诨名还是负责畜牧线的刘副团长率先喊出来的。

那年,畜牧连有百十头克郎猪发生了跛行、喜卧现象,蹄部、趾间都发生水泡,被怀疑发生了猪口蹄疫。 

这病是国际重点检疫对象。一旦确诊,环境封锁,病猪尸体焚烧或深埋。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但到底是与不是?团兽医站不敢定夺,紧急上报团部。 

团部对此非常重视。主管畜牧线的刘副团长立即召开专题会,研究处置措施。 

会议通知全团各连的兽医卫生员也都参加。一是为了对全团猪号疫情进行一次大普查。二来,也是一次全团畜牧线的技术大练兵。 

不少连队的兽医卫生员来了后,觉得不关自己啥事,好不容易来趟团部,都忙于去商场买烟、买酒、置办日用品。 

顾明却一头扎进病猪圈观察病情。还和团兽医站的兽医一起解剖起死猪来。 

会议开始了。 

主管刘副团长一进会议室就皱起了眉头。他发现,只有站长和少数几个团兽医站的兽医坐在大会议桌前。其余不少团部兽医都坐到了靠墙的后排椅上。倒是有不少各连来的兽医卫生员为了沏茶方便,围坐在大会议桌前。叽叽喳喳地大声聊着与会议主题无关的话题。还有不少的人,撕着会议室的报纸,捲着大炮烟,把整个会议室熏得乌烟瘴气。 

刘副团长虎下脸说,团兽医站的兽医一律坐到大会议桌前来。其他人靠后。 

调座次的用意很明确,前排用嘴,后排用耳。措施主要由团兽医站的兽医来定。各连的兽医卫生员主要任务是听,是万一疫情蔓延的预案。 

一番杂乱的座位调整后,会议正式开始。 

谁知,在会上,团兽医站的兽医们全都支支唔唔地说些车轱辘话,没个明确的诊断意见和处置方案。 

也难怪他们。对口蹄疫这病,以前也只是在书本上略有涉及,并没有实际遇到过,更没深入研究过。而且有好几种猪病的症状和口蹄疫症状极其相似。因此,肯定地说是与不是都不妥。 

你说不是,万一是呢?处置晚了,大面积传染开了。这天大的责任谁都扛不起。 

你说是,那么环境要不要紧急封锁?那么多的病猪和疑似病猪是立即深埋还是焚烧?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付出这么重大的代价,万一最后检验出来并不是,又如何交代? 

会场气氛沉闷得很。刘副团长急得直跺脚,差点要张口骂娘。 

但疫情紧急,容不得当断不断,尽瞎扯皮。 

最后,在刘副团长的主持下,会议作出了三点措施:第一条,考虑全团畜产品今后的声誉问题,统一口径,暂不上报,但要严加隔离、封锁。第二条,对百十头病猪和几十头疑似病猪一律用枪射杀,并挖大坑,在焚烧后深埋。第三条,各连进行一次大普查,发现有疑似病猪立即上报,并按此方案尽快处置。 

刘副团长摆摆手,各位听明白没有?分头执行去吧。 

这时,顾明从后排椅上站起,大声说,我不同意这样的处置方案。 

杂乱的会场一下肃静下来。 

哦——副团长问,为什么? 

顾明郑重宣布,我的结论是猪水泡病,而非猪口蹄疫。根据有三条:第一,口蹄疫病猪经常发烧。而水泡病猪很少发烧。这是口蹄疫和水泡病最主要的区别。而我们的猪并不发烧。第二,患口蹄疫的病猪,挑破脓疱,触及感染面,猪会很疼,会尖叫。而患水泡病的猪一般不那么疼。我触及它们的溃疡面时,猪的叫声正常。第三,病理解剖,患口蹄疫的病猪往往都有内脏病变现象,特别是虎斑心。而我们的病猪没有。因此,我的诊断意见是猪水泡病,并非口蹄疫。治疗意见:第一、立即疏散饲养密度。第二、彻底清扫猪舍,来苏儿喷洒消毒。第三、注射一针灵,并用高猛酸钾或龙胆紫溶液涂抺患部。 

刘副团长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不由得沉吟起来…… 

毕竟按刚定的方案实施,要一下毙杀百十头病猪,并挖大坑焚烧、深埋。如此大动干戈,风声难免会外传。这对全团的畜牧业生产肯定会带来难以消除的长期负面影响,故而不得不慎重再三。于是,他侧身去和兽医站站长耳语起来…… 

顾明大声追一句,团长、站长,一针灵起效很快,能不能看针效以后再定。 

刘副团长转过身,双目炯炯地盯住顾明,一拳砸在会议桌上,好,就按你说的办! 

果真,注射一针灵后,第二天,水泡干瘪。再以后,结痂……脱痂……进食……康复。 

治疗小组被全团通令嘉奖。顾明荣立三等功。颁奖时,刘副团长一拳砸在顾明的胸脯上,你堪称畜界华陀了。 

畜华陀这诨名由此叫响。

畜华陀可不是浪得虚名。咱连老职工都说,顾兽医担得起。 

咱连离县城远,没处买商品肉。想吃肉,只得自己养。那时节,老职工的子女正处在发育期,长年没肉吃,不成!因此,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 

家庭养猪,辛苦不怕。怕就怕养半截,发病死毬。但咱连的老职工养猪却没有这后顾之忧,因有顾明这尊守护神在。那么些年,养了那么些猪,愣没死过一头。 

顾明信奉上医治未病。 

哪家老职工要养猪了,他从搭圈选址就开始干预。他对养猪户说,猪最怕寒夜贼风,猪圈非让选在向阳避风处。搭完圈,还非让在圈四周挖条石灰槽。再三嘱咐闲人少近猪。非近猪不可,也得在石灰槽内踏几脚,消毒过后才可以。生产上的猪打防疫针了,他把老职工养的猪也一起连同打了。这一连串的措施下了,老职工家里单养的猪还真的很少发病。 

当然,漫漫的养猪过程中,气侯条件变化复杂,猪难免也有发病的。但那也不怕。猪什么时候发病了,只要知会一声,顾明肩起药箱就立马跟你走。到猪圈瞄一眼病猪,听咳不咳、看喘不喘、摸粪门湿不湿,立马就能诊断出个八九不离十,提笔刷刷地开出药方来。 

但开出药方,却又不马上给你治。你得先去连里把药费缴了,这才给下药。他解释说,兽药是笔糊涂账。猪用马用、用多用少,根本没法查。因此,他这管兽药的人马虎不得。 

初期,有人笑着劝他,既然兽药没数,你就谜下。你知我知,没人会查。 

这话好似搧了他个大嘴巴!脸憋得通红,肩起药箱,把药方单往你跟前一扔,说句,多晚缴了钱再来找我。说完不再搭理你,气嘟嘟地管自走了。 

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他这脾性,一开出药方都立即去缴钱。他瞄上一眼缴费收据,便泥里粪里去给猪治病。等猪病治好,你看他辛苦,想谢他,往他手里塞个五元、十元的。那好比往他手心里塞进块红炭。他一下急撩,喝道,这是干啥? 

你解释说,这可不是药钱。这么辛苦,不表示点意思,心里不落忍。 

顾明说,没啥不落忍,应分的。 

又不是你的份内工作,怎么是应分的? 

他一脸认真地说,既为兽医,就该保一方牲畜的平安。

当然,顾明替你家猪治病,也并不是一点谢仪都不收。有一样东东,必须给他。你不给,他强拿。那便是每年劁猪劁出的猪卵蛋。 

他为啥稀罕这东东?这里有个典故。 

那还是顾明刚当兽医那会儿。我连有匹黄膘马。个小骚劲大,常闹栏。但形体条件太差,必须剥夺它的交配权。上兽医站去骟,路远还收费。顾明决定自己练手。但毕竟是初学乍练,有个程序没处理好,让黄膘马踢了他下身的那团肉。当时疼得捂裆蹲地、脸儿煞白、额冒虚汗…… 

从此得了暗疾。想行房事,得他媳妇轻揉慢摩好一会儿,才能半硬不软地举事。也曾偷偷去医院治过几回,但疗效不大。于是信奉民间老方,吃啥补啥。因此,劁猪劁出的猪卵蛋,他都命宝似地拿回。也不漂洗,切片走油,两面煎黄,咪口白酒,塞片卵蛋,细细嚼着,脑里想象着夜间的神武…… 

有几个知情的泼辣娘儿们问顾明,这玩艺儿,吃了真管用? 

头回问,顾明并不吱声。 

那些娘们故意板下脸说,不答不给。 

围观的众人也跟着起哄,不答不给!不答不给! 

也许,上帝让你一方面功能受损,必让你另一方面的功能激增。自打性功能受损后,顾明变得爱跟女同胞说荤口,抖笑料。那些老娘们问他这问题,原意也是调笑调笑。他不但不臊,还拉人胳膊,嘻笑道,要不咱俩去试试。 

众人笑得直跺脚,大声嘘叫,试试,试试。 

有时,凑巧顾明的媳妇或是那老娘们的本家爷在场,看着也不恼,跟着喊,试试!试试! 

笑得众人捂肚蹲地,巴掌拍土。

顾明和黄膘马有孽缘。 

他骟了黄膘马。黄膘马也差一点骟了他。 

虽如此,顾明还是一次、再次地救治黄膘马。 

黄膘马岁口老了,常患骡马结症。这可是骡马类的凶病。黄膘马的结症更凶,常是中结。药打不下来,非得把胳膊从肛道伸进去,掏出干结的粪球。 

有一次,顾明伸进了整条胳膊都够不着,只得把腮帮贴着马腚眼去掏。终于,把干粪球掏了出来。没想,黄膘马紧跟着喷出一泡稀屎,涂满顾明一脸一身。他一边用巴掌抹着稀屎,一边眉花眼笑地说,太好了,喷稀屎了,它又过了一趟性命关。 

顾明向连里提议,黄膘马太老啦,就别再让它拉车了。在外饮水不便,更容易得结症,磨个豆腐吧。 

他一天数次踱进豆腐房,用葫芦瓢喂黄膘马豆汁水。饮完后,又用刷子给它梳鬃刷背。黄膘马也通人性,拿湿鼻子吻吻顾明的衣襟,然后舒服地眯上眼,任顾明梳鬃刷背,还时不时地喷个响鼻。 

村里人都说,这黄膘马的命真大,也就是在咱连,有顾兽医罩着才能活到今天,搁在旁连早死八回了。 

没想,顾明最后一次救它却出了事。 

那天晌午,有几只猪把还燃着炭火的柴棍拱进了褥草堆,引发起火灾。那时的马厩是木笼房,缮草顶,火势蔓延极快。 

正歇午晌,马大多数归厩拴槽上。有十几匹哩!见火光,全都惊恐地嘶叫着,想冲出来,却无奈被缰绳拴着,挣不脱……有的踡起前腿,直立着往上蹿跳。有的撩着后蹄互相踢踏…… 

有人想冲进去解缰绳,冲到门口又被高温逼回……有人在急摇井轱辘打水。井只一口,又深。打桶水,费时费力。好不容易打上一桶,朝火房泼去,泼着的地方,火势秒弱又复炽。 

众人无策了,乱哄哄地呼喊着,围着火房打转…… 

这时,顾明赶到了。不由分说,从旁人手里夺过一桶水,哗地把自己淋湿,空桶罩头,一低腰冲进了火房。 

真钻进了,倒没门前那般烤灸。他撇掉空桶,去解马缰。解开一匹,拍下马腚,那马就长嘶着冲出来……他是拴马扣、解马扣的高手。很快把十余匹马的缰绳全解开了。马也嘶叫着一匹匹冲了出来。这时,火势越烧越旺。大团大团燃烧着的草球哔叭作响地掉落下来,炭化的草木灰飞得满屋都是,浓烟呛鼻,使人窒息…… 

也是性格使然。越紧急的险情,顾明越冷静。他见料锅没干,便把外衣脱了,先浸透,又抖凉,捂住口鼻准备冲出来。 

这时,却见黄膘马竟没冲出去,惊恐地嘶叫着,跳闪着落下的火草球。 

顾明奔过去一看。原来,黄膘马的缰绳卡槽角了,怎么都挣不脱。他猛力拽开。黄膘马长嘶着冲了出去。顾明也湿衣捂嘴跟着朝大门口冲来……不成想,一根烧断的檩条坠落,一下把他砸趴。 

众人见顾明被砸趴,全急疯了。手里有桶的人,全都空桶罩头冲进火房,七手八脚地把顾明抬了出来。火也不救了,救人要紧,赶紧用机车送顾明到团部医院……终因高空坠落的檩条砸中了顾明的后脑,没能抢救过来。

连里在傍马号的山坡上给顾明修了座水泥漫顶的大墓。宽大的柞木墓碑上,刻了顾明烈士之墓六个大字,用黑漆逐字刷亮。 

下葬那天,他媳妇跪地说,孩子他爹,你放心走吧。我向连里申请接你的班,当好咱连牲畜的守护神。 

起初,人们在清明和周年忌日去拜祭他。后来,也不知从哪家开始,劁猪的日子,把劁出的猪卵蛋提来供上。村里流传起一种说法,这样供过,这猪就好养活。一家供了,家家都供。还互相叮嘱,供时,可千万不敢烧纸钱,否则,顾兽医不收,还会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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