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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林黛玉纤尘不染,为什么也骂人?

作者:玉山

《红楼梦》里林黛玉纤尘不染,为什么也骂人?

林黛玉是世外仙姝,绛珠仙草下世,美得超凡脱俗,纤尘不染;但在伤春悲秋、嘲风弄月之余,有时也会骂人,竟别有一番情趣,大可玩赏。

这里我说的骂人,就是指真的骂人——使用粗恶字眼的那种;而说宝玉是“呆雁”,说刘姥姥是“母蝗虫”,说史湘云是“骚鞑子”之类,那是嘲讽,不算。

(一)“放屁”——亲密也要有分寸

第十九回,写贾宝玉中午去看视林黛玉,黛玉浑身酸疼,躺着休息,贾宝玉要陪着。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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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两人自幼一处坐卧,青梅竹马;渐渐长大,亦不避嫌隙,远比其他姊妹们亲密。但黛玉毕竟是女孩,又非常细腻敏感,可不像宝玉那样粗疏放诞。宝玉要在她身边一起歪着,歪着便歪着,黛玉并不反对与宝玉亲密,但是她有明确的界限。

一起歪着不妨,但还要枕在一个枕头上,这个要求就越线了,所以黛玉立即骂道:“放屁!”对超越界限的行为,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拒绝。可知黛玉在这上面是很有分寸的。清清白白女儿,冰雪剔透。

这个“放屁”骂得真好,既透着小儿女的浓情蜜意,又明明白白宣示了自己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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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嚼蛆”——人海孤鸿,有苦难言

第五十七回,紫鹃骗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自己家去,惹得那呆子犯了病,闹出一场风波。

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嚼蛆”比“放屁”难听多了。蛆乃屎​中之物,骂人“嚼蛆”,不就是说人嘴里竟是那个吗。紫鹃试探宝玉,并不是调皮,而是真心真意为黛玉好;夜里主仆二人私语,讲得也句句贴心,黛玉为什么骂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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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因黛玉实在有苦难言。身为世上孤鸿,寄人篱下,终生幸福无人主持;贾母虽然爱护有加,但宝玉的婚事,受到多方力量牵制,不是哪一个人能轻易拍板的。黛玉能够依靠谁?谁也靠不上。

紫鹃是实心眼的人,她所看所想,一点不错。一句话,试出了宝玉的真心,实际上也当众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所有人都看到了,宝玉和黛玉是绝不可分开的,强行分开,会出人命的。但是捅破窗户纸又如何呢?连贾母也只能含含糊糊,遮掩过去。

所以紫鹃越是懂自己的心,黛玉就越难过。全世界只有身边这个紫鹃一心维护自己,但是自己能够和她坦然讨论自己的幸福吗?能够不顾一切去主动争取自己的幸福吗?黛玉是知书识礼的人,她什么也不能做。说都不能说。纵使感动,感激,也不能让紫鹃再说下去。骂她“嚼蛆”,其实心里充满了悲辛、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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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臭男人”——谁是真率性,真通脱

第十六回,宝玉神智无知的,把北静王送他的鹡鴒香念珠,真当个东西正儿八经​地赠给黛玉,黛玉只往地上一撇:“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臭男人”骂了谁呢?北静王是吧,其实不止——香念珠是皇帝赠给北静王的,北静王又转赠贾宝玉。一句“臭男人”,把皇帝、北静王一起骂了,其实也包括贾宝玉。

这里就看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差距了。贾宝玉口头上蔑视功名利禄,其实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举业上他就是毫无才华,会些风花雪月与经纶世务完全是两回事;权贵稍有垂青,他就能幸福得忘乎所以。把香念珠送给林黛玉,明显有炫耀之意,说实话,挺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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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林黛玉看来,这些真的都一钱不值,不存在什么皇帝、北静王,世俗的富贵,不管大到哪儿去,都一样臭烘烘的。

这才是真率性,才是真通脱啊。贾宝玉的精神高度,极尽其最大的夸张,也不能抵达林黛玉的山脚。

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臭男人”这个骂法,气恼里隐隐透漏亲热之意,更像是两口子之间的戏谑。这是不是一个伏笔?其中某人将成为林黛玉的“臭男人”?我猜是北静王。

一者,《诗·小雅·常棣》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所以“鶺鴒”比喻兄弟。皇帝赐鹡鴒香念珠给北静王,是在强调兄弟之情。这种御赐之物岂能随意转赠他人,这里送出去将来必然回得来——由林黛玉带回来。兄弟两人先后与贾府结亲,一个娶了贾元春,一个娶了林黛玉,也呼应了鹡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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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者,就像宝玉把蒋玉函的汗巾系在袭人腰间一样,就像板儿、巧姐拿香橼、佛手交换一样,后文都有与之呼应的东西,这个很明显。更何况,香念珠,分明是个定情信物么。

黛玉骂人,大抵就是如此。骂人里也有真感情,有真性情。在其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真实的人格、深切的情感。芹翁写人,就是这样浸透在生活里,写出人物活生生的面目,仙子般的美人,也不是毫无烟火气,也照样描摹出来。

换一个人物,骂人那又是一种风格,譬如王熙凤,一个“放屁”不会就这么骂,一般会在中间加上修饰限定的成分:“放你娘的屁!”否则不爽快。再如王夫人,骂自己儿子“扯你娘的臊”,这话多滑稽啊,宝玉的娘不就是她自己吗?你看她绝吧,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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