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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私人生活

  本书是一部描写现代大都市女性生命轨迹的严肃的先锋小说,它以主人公自身的女性经验和隐秘的内心生活为视角,讲述了一个女孩儿在成长为一个女人的过程中不寻常的经历和体验。女主人公在一特殊的生活背景中长大,叙述了在学生时代她是个孤寂的不能融入集体的“陌生人”……

序篇: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为了防止失声叫喊,我们哼唱和倾诉;为了逃避黑暗,我们闭上眼睛。

    时间和记忆的碎片日积月累地飘落,厚厚地压迫在我的身体上和一切活跃的神经中。它是多么残酷的一只硕鼠啊,每时每刻,它都在身边凋谢、流逝,但我无法阻挡它。许多人曾经用盔甲或者假意来抵挡它,我曾经用一堵围墙、一扇关闭的门窗和一种拒绝的姿态来抗逆,但都无济于事,除了死亡——那一块葬身的石碑可以拒绝它。没有其他的方式。

    几年前,我的母亲用她的死亡,拒绝了时间的流逝。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我那因窒息而去的母亲,她在临终前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厉、恐怖、惨绝人寰的嚎叫,那声音如同一根带倒刺的钢针,被完全地刺进我的耳朵,它深深埋人我的耳鼓里边去,再也拔不出来,那声音成为一种永恒,永远地鸣响在我的那一只耳朵里。

    更早一些时候,我的不可一世的生身之父。用他与我母亲的生活的割裂、聪离,使我对于他的切肤感受消失殆尽。使我与他的思想的脉络彻底绝断。他用这个独接的方式拒绝了时间。我的父亲他总是使我想到一个听说过的比喻:有人撒了一粒种子,然后就忘掉了它。等他重新见到它时,发现它已经长成一棵繁茂的花木,枝叶葱茏,含苞待放。只是,这是什么样的种子呢,什么样的花木。什么样的花苞啊!他回顾着,却找不到起始点。

    时间是由我的思绪的流动而构成。

    现在,我孑然一身。这很好,我已经不再需要交谈,我已厌倦大都市的喧哗嘈杂,那些嗡嗡声像一群看不见的苍蝇,盘旋在我的思维四周,它们喋喋不休,仿佛语言是唯一的道路,唯一的食粮。人们试图千方百计地占有它,使之与他们的未来结伴而行。而我恰恰不相信这种嗡嗡声。但个人的力量是如此之渺小,我无法拍死“苍蝇们”,只能远远地躲开它们。

    我住在母亲遗留给我的古老P城里的一套房宅里,内心宁静。这套房舍,门窗遍布,回廊幽长。

    独自的生活,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不安。从前,与我父母一起的日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温暖。现在很好。时间似乎经历了多年的奔跑,已经疲倦,凝滞下来,它凝滞在我的房间里,也凝滞在我的脸孔上,时间仿佛是累病了.在我的脸上停止不前,使我的脸孔看上去如同几年前—样。

    可是,我的心境却提前进入了老人的状态。一切都缓慢下来。

    比如,我不再与人争辩,因为我已懂得,所有的争辩与真理到底在哪里,毫无关系,那只不过是谁暂时占领“上风”的问题,而“上风”与“下风”或者谁输与谁赢,对我已没有什么意义;我不再认为我们脚底下的土地是道路,我相信那不过是一局庞大而慌乱的棋盘,这个世界大多数人是用脚趾头来思索世界和选择道路的,如果有人偏要用头脑和思想选择道路,那么就应该承担起不合潮流的孤寂,像一个身躯佝偻得如同问号的老人一般,仁立在路边静静地观望和怀疑;我热衷素食,几乎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因为我固执而偏见地认定,只有素食,才不会把人的肉体与精神搅和浑浊,目光才会保持明澈、靓丽;我喜欢自己阳台上的那些家庭园艺,一株高大的橡皮树,一棵龟背竹和一些多年生植物。我不用跑到人声鼎沸、喧哗嘈杂的公园去,就可以享受最新鲜的绿色和纯净的氧气。

    前些天,我的医生朋友祁洛,建议我应该到他的医院去一趟。他在电话中关切地询问了我的情况。我回答说,我不想见人,任何一种“别人”。

    外边那些言词都如同月光一样是一种伪装的光芒,毫无意义。信奉交谈是一种慰藉,正如同信奉画一个面包可以充饥。

    我的肉体也不需要药片,这与我的精神不需要任何一种宗教信仰一样。

    我对他说,如果我需要,我会去找你。

    祁洛说,你的“幽避症”已经不可救药了。

    我知道。文明的意义之一,就是给我们千奇百怪的人与事物命名。那不过是一种命名而已,像我的名字叫倪拗拗一样,是一种形式,我不知道叫做“倪拗拗”与叫做“一只狗”有什么不同。

    这会儿,我侧身斜躺在那只硕大的软床上,这床——大水之上的方舟,乱世之中的城堡,我的男人和女人。

    一线夏季的火苗般的晨光,夹杂着外面的空洞的嘈杂,从窗幔的缝隙钻进来,抹在我不愿睁开的疲乏的眼帘上,那光晕在我的眼皮上跳跃着岁月之舞。

    我不喜欢被阳光照耀的感觉,因为它使我失去隐藏和安全感,它使我觉得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正在毕露于世,我会内心慌乱,必须立刻在每一个毛细孔处安置一个哨兵,来抵制那光芒的窥视。然而,世界上的太阳太多了,每一双眼睛的光芒都比阳光更烫人、更险恶,更富于侵略性。如果,任凭它侵人到赢弱的天性中来,那么,我会感到自己正在丧失,正在被剥夺,我会掉身离去。

    因为,我知道,被任何一种光芒所覆盖的生活,都将充满伪饰和慌言。

    我是在1968年这样一个非凡的年份里的一个没有任何独特之处的夜晚出生的,我悄悄脱离了母亲不安的子宫,带着对世界的不适应和恐惧感,像一只受惊的羔羊,慌乱地大声啼哭。出生时的光线是柔和的淡蓝色,这使我一生都不喜欢强烈的光芒。

    据有关黄道和星座的书说,此时出生的女人,她的信念坚定得像那个西班牙的修女ThereseDavila。

    但是,将近三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发现我并没有翻越、避开那一缕刺目的光线。这会儿,我躺在大床上,感觉到阳光的脚在我的眼皮上跳来跳去,时光随着它的脚步一页页翻开。

    我曾经是一个天使,但天使也会成长为一个丧失理性的魔鬼。正如同有人说,通向地狱的道路,很可能是用关于天堂的理想铺成的。

    这需要一个多么疯狂的时间背景啊,所有的活的细胞都在它的强大光线笼罩下,发育成一块死去的石头。

    现在,我不想起床。为什么要起来呢?我用不着再像许多人一样匆匆爬起来去上班,去挣钱。

    只要能维持起码的衣食温饱,我就不想出去挣钱。

    我睁开眼睛,盯住枕边的一块怪模怪样的墨迹,审视它良久。有一瞬间,好像我的灵魂脱离开了我的肢体,在床榻的周围游索,从三个维度审视躺在床上的躯体。于是,我更加用力去辨识那墨迹,想把那一股青烟似的魂灵拉回到我的身体。在我的这间玫瑰色的卧房里,在这张一年来孤居独寝的床榻之上,除了黑蓝色的钢笔墨汁以外,不会有其他的汁液。枕下零散地摊着几页白纸,和一只钢笔。我习惯于枕靠在床榻上写字或者乱画。无论纸页上那些断片残简是日记,是永无投递之日、也无处可投的信函,还是自言自语般的叙述,无疑都是我的内心对于外部世界发生强烈冲突的产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呼吸。

    我常常感到脱离了正常意识.感到身边遍布着敌人,我自己也成为我之外的另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无性别者,正像美国的那个叫做《镜子》的电影中我们所看到的人一样,那个人独自伫立在浴室内的镜子前,热气在滑亮的镜子光面上抹了一层水雾,窗子紧紧关闭着,但室外的风依然徐徐不断吹送进来,舞荡着浴缸前的帘子,那帘子正好遮挡在镜子前的人体的私处。那人充满自恋地把自己关闭在浴室内。因为那人曾把内心和肉体裸露在肮脏的外边太久。

    空气里到处都埋伏着隐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这个人。

    你不知道那人的性别,因为那人不想让你知道。

    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镜子里的人。很显然,我是从发虚的镜中认出了我自己,那是一个观察分析者与一个被观察分析者的混合外形,一个由诸多的外因所遮掩或忽略了“性”的人,一个无性别者。由于这个人的光彩照人,便拥有了向多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我还看到外部世界的典型现实已完全被扭曲、变形,好像一切都是虚幻。

    即使我从不少宗教或者哲学的书里得知,无论东方抑或西方,如果一个人要得到启蒙、开悟,这种自我分离感是必需的经历。但是,我仍然担心,这种人格解体障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控制,爆发成一种疯狂。

    在这样一个光线如玻璃一般刺目的清晨,我凝神注视枕边的那一块墨迹,大概是我在纸页上胡涂乱抹时,不小心弄上的。

    这墨迹很像一张地图,空心地图,仿佛正象征着居住在我们这个球体上的人们的一些特征一—虚空、隔膜、碎裂及渴望。顶角上,仿佛是一对雌雄对峙的山羊,盘踞在性别的终极,既向往占有,又对立排斥;中间断裂的沟堑,是无底的黑洞;左右两端是两只怪兽,背道而驰、狂奔猛跑。

    ……那是一颗被岁月日渐噬空的巨型心脏,一扇在秃岭荒天中开启的天窗.一张焦渴地呼吸着盎然生机的嘴唇,一个敞开的等待雨露滋润的子宫,一只泪水流尽、望眼欲穿的眼睛,一叶被蛀虫噬损的绝望的肺片啊……

    我不想起床,让自己长时间沉溺在对那块墨迹的想象中。

    一年来,沉思默想占据了我日常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在今天的这种“游戏人生”的一片享乐主义的现代生活场景中,的确显得不适时尚。

    其实,一味的欢乐是一种残缺,正如同一味的悲绝。

    我感到无边的空洞和贫乏正一天重复一天地从我的脚底升起,日子像一杯杯乏茶无法使我振作。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什么,在我的不很长久的生命过程中,该尝试的我都尝试过了。不该尝试的也尝试过了。

    也许,我还需要一个爱人。一个男人或女人,一个老人或少年,甚至只是一条狗。我已不再要求和限定。就如同我必须使自己懂得放弃完美,接受残缺。因为,我知道,单纯的性,是多么的愚蠢!

    对于我,爱人并不一定是性的人。因为那东西不过是一种调料、一种奢侈。

    性,从来不成为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在别处——一个残缺的时代里的残缺的人。

第1章 黑雨中的脚尖舞

    这个女人是一道深深的伤口,是我们走向世界的要塞。

    她的眼睛闪着光,那光将是我的道路。

    这个遍体伤口的女人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将生出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我十一岁或者更小。夏季傍晚的天气有点像我的心绪,总是很糟糕。雨水说下就哗哗啦啦下起来,而且那雨水总是先集中吹落到我身上,一阵风过后,我看到自己细细的胳臂上的衣袖,生气地扭到后边去,皱皱巴巴别着劲,而腿上的裤管则更显得生气,直溜溜像根细木棍,一声不吭。

    于是,我对我的胳臂说,“不小姐,我们不生气。”我给我的胳臂起了个名字叫做“不小姐”。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它代表着我的脑子。

    然后,我又对着我的腿说,“是小姐,我们回家找妈妈去就是了。”我给我的腿起的名字叫做“是小姐”。因为,我觉得它更经常地只代表着我的肢体,而不代表我的意志,再然后,我就率领着我的“不是小姐”们走开,一路上对她们说着安慰话。当然,我是在身体内部不出声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一个人是很多人,这样很热闹。我们不停地交流思想,诉说着随时随刻遇到的问题。我总是有很多问题。

    但的确挺奇怪,当我从湿琳琳的“不小姐”和“是小姐”生气的表情上抬起头,我惊讶地发现我身边任何其他的人都还没有被淋湿。为什么总是我先被雨水淋湿呢?我不明白。不过,我比“不小姐”和“是小姐”想得开,我不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在一阵雷雨之后,天边悬挂着一条幻景似的彩虹,院子里的湿淋淋的地上落满被风雨抽打下来的绿黝黝的树叶。我家门前有一株真正巨大的枣树,我相信它肯定比我在课本里看到的被别人描写过的“门前枣树”大得多,因为它的枝蔓是我见到过的最长的手臂,它们从院子的东边一直绵伸到西边,牢牢抓在高耸的院墙上,庞大的树冠覆盖了整个院落。每年夏季,它都会送给我们一满地小猪似的饱满蜜汁、滚圆酥脆的甜枣。雷雨过后,我便到积水还未完全渗进土中的院子里捡拾大枣,这时,我发现了一只非常小的麻雀,正歪歪斜斜站立在一截被风雨折断落地的树枝上不知如何是好。我立刻双手把它抱起来,放到家里的一只笼子中。并给它放进去清水和小米。

    母亲对我说,你把它关起来,它会气死的,因为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我说,我很爱它,我喂它吃。

    母亲说,它不会吃你给它的饭。

    我不信。

    可是,几天后,小麻雀果然死了,它拒绝吃任何食物,活活把自己气死了。

    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见我养麻雀,就弄来一只猫咪来养,那只猫咪被领来时就已经很大,光滑而肥硕,它的适应力之强悍令我惊诧,它见食就吃,见窝就睡,见人就摇尾讨好,有奶就是娘,结果它一直活着,没有像我那只固执别扭的麻雀的命运。这使我终生痛恨猫这一种偷生苟活的宠物,它们在我眼中是一群毫无气节的投机主义者,正像我长大后所见到过的其他类别的嘴脸一样。

    麻雀事件使我非常难过,同时也给十一岁的我上了人生的一课。我不停地亲着自己的食指,说,“筷子小姐,我们要学会不生气,否则你会被气死的。”

    我给自己的食指起的名字叫做“筷子小姐”。

    听妈妈说,下雨的时候,越是跑得快的人,越是容易淋湿。可是,在我被雨水淋湿前,我是和其他无关的人一样,原地没动,做着或想着什么事。我一边安慰着“不小姐”和“是小姐”,一边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想,肯定是由于我身体内部的神经或血液之类的表面看不见的东西,她们的脚跑得太快了,把雨水都吸过来或者抓过来,抹到我的肢体上。

    我独自往家的方向走。这个时候,我知道没有一个小伙伴肯于或者敢于同我一起走,因为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人,加上我瘦弱的体质,以及不怎么合群的别扭天性,大家总是不爱理我。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班主任老师T先生正在全班范围内发起一场孤立我的运动。我对他的积怨已久,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让全班同学孤立我。

    T这个人总是试图在全班同学面前证明我是最笨的一个,他总想让我处于一种窘困之中,为此我曾非常生气和伤心。我虽然在班里年龄最小,也不是一个很伶俐的女孩儿,有时候会把小辫梳反,特别是紧张的时候,我的左手总是不能及时地告诉我哪边是左,而另一只手也往往失职地忘记了承担着写字任务的是右手。但是,我一直试图向大家证明,我并不是最笨的一个。

    有一次,他把我的母亲请到学校的办公室,他说要我的母亲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我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残缺。

    他说我像个哑巴,简直猜不透我在脑子里每分每秒都在飞快地想着什么。

    天啊,他那么刻毒地使用了“残缺”这个词。

    当时,T大约二十八、九岁,他面对着比他年长八、九岁的我的母亲,毫不客气,态度十分强硬。

    我记得,当时母亲牵着我的一只手,恭敬讨好地站在T先生面前。我们三个人僵立在办公室门前的一棵树冠庞大的黑枣树的绿荫下,我们身后是一个现在回忆起来不太合乎尺寸规则的乒乓球台,坚硬的洋灰台面已经被当时的没有更多娱乐方式的孩子们消磨得坑坑凹凹,那些小坑坑像一声声躲闪不开的尖叫。使得玩耍者猝不及防。

    我们三人迎视而站,并不是围拢成一个和睦流畅的环形,他的身材非常宽大,我看到我们中间的空气如同一群愤怒跳跃的隐形火苗,突突蹿跳。我清楚地记得我的高度刚好到他的胳臂肘处,这个细节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因为我当时不停地与他比较着高度,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硕壮的胳臂,我虽然一再抑制住自己没有用嘴迎上去,飞快地在那条结实的胳臂上咬上一口,但是,他的粗胳劈上肯定留下了我十一岁的牙痕,那是我用眼睛咬的。

    我当时还做出了一个肯定:即使我长大了,也不会和他一样高大健壮;即使我长大了,也永远打不过他。我是从我的母亲身上发现这一残酷的无可改变的事实的——他是一个男人!

    我的母亲涵养好得使我感觉近乎在讨好他。她说,拗拗她还是个孩子,她没想什么。她不过是长了一张敏感而偏执的脸孔,她过于腼腆和羞涩。

    T先生说,她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却说起来。她是个“问题儿童”。

    我觉得T先生很无耻。情况并不是这样。

    当时,学校教务处还在进行每周一次的教师工作抽查。第一次抽查到我所在的班里时,除我之外全班同学都发了言,大家都是按前一天T先生教我们的说法说的。简直就是一场对T老师歌功颂德的大合唱。只有我把头深深埋着或扭向墙壁,一声没吭。当班长一边说着T先生为了批改我们大家的作业废寝忘食的时候,竟然一边哭了起来。

    我非常紧张和羞愧,心咚咚跳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教务处的人刚一离开,T先生就把我从座位上提起来,劈头盖脑地教训了我,我越发无地自容。

    到第二次抽查时,我终于鼓足勇气。第一个就站起来发言。

    我说,“上一次我没有发言,事后T老师严厉批评了我。

    我知道我错了。这一次我要改正缺点。T老师的确是一个公而忘私的人,比如昨天,T老师为了配合今天的检查工作,一字一句辅导我们的发言,一直到很晚。”

    我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然后兴奋地坐了下来。

    可是,待教务处的人刚一走,T先生—声大喊:“倪拗拗站起来!

    T先生又把我从座位上提起来,用比上一次更加愤怒的语调教训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次错在了哪里。我发誓,当时的我绝对以为是在为T老师唱颂歌,尽管这么做我相当不情愿。

    我不仅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且他那瞬息即变的脸孔使我非常厌恶。于是,我低下头,在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T老师冲我吼叫着,要我把嘴里的话讲出来。但是,我决不会再告诉他。我那羞怯不安的、激烈涌动的身体内部,也决不会有一丝裂缝,把我内在的对话渗透或泄漏出来。我除了立志做一个哑巴之外,没有别的事情想做。

    这件事之后,大家都不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相信身边任何—个人。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连每天的天气都像是假的,感觉自己在外边就如同是晴空里的一朵孤零零的乌云。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个地球若不是个假的,它肯定就不会转动。

    我每天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快快回家。

    父亲是指望不上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他是一个傲慢且专横的不很得志的官员,多年来(大约从我出生开始)他—直受着抑制和排挤,这更加剧了他的狂妄、烦躁与神经质。

    他是不屑与一个小学教师坐下来谈话的,哪怕这关系到我的命运、特别是T先生这样的熙指气使的男人,我相信他们在一起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势不两立地争吵起来。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所以,每次都是母亲来见T先生。关键是父亲并不关心我的事。他其实也不关心母亲的事,因为我从母亲那里感觉得到,我的事就是她的事。父亲只关心他自己。

    我还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嫁给父亲那样的男人,他让我和妈妈没有依靠。这对候,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嫁给教育局局长,他可以冲T老师大发其火,甚至可以打他的耳光,而不用像我和母亲一样把羞辱埋藏在心里。

    可是,我又想起,前些天家里修建厨房时,由于父亲在体力劳动方面的无用,不仅无用,他还冲母亲请来帮忙的工人发脾气,使得母亲格外为难尴尬,一再说好话替父亲求情。

    当时看着母亲的样子,我发誓将来一定嫁给一个会盖厨房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格外茫然混乱,想不清楚到底选择教育局长呢,还是选择会盖厨房的男人。

    黑色的雨珠还是带着一副偏执狂的面孔,在这样一个晴空的傍晚下了起来。用一种不柔和的、与环绕周身的自然极不和谐的声音垂落。

    雨幕中。我忽然看见了路口处母亲那沉默无声的轮廓,她轻轻踮起脚尖,身子向前探出,这个我行我索的女人仿佛在自然之雨和生活的黑暗之雨的双重压力下,寻求着光明。她把远处的那个被淋湿的小女儿的身体,视为一团大水中的火苗,那“火苗”使她在人生的这一场大戏台上,跳着精神的与物质的双重脚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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