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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章:陕北三题

陕北民歌云:“人里头挑人年轻些好,白胡子老汉活不长了。”想起它,我就想必须抓紧写一些,否则,要是突然在哪一天,有一股烟从我之躯一升而起,就没有机会再写了。

以上是乱说几句,下面就不能了:

散文集《羊想云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近几年,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名家散文自选集:安塞腰鼓》,由开明出版社出版《安塞腰鼓》,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安塞腰鼓·关中味》。作品曾被指“有醉倒人的力量”(阎纲),“在当代散文界是独立的”(贾平凹),“在新时期大放光芒”(刘锡庆)。单篇代表作《安塞腰鼓》,是近三十届学生的学习教材,其中包括中小学、中职学校、艺术院校和个别大学;现在又被教育部新近统编的教材选用。

就此打住,不然,吹得太多,名实不符,物极必反。反了就会变成一摊不可言说,而我又老了,收拾起来很不容易。

——刘成章

从云霞畔下来

七八月的陕北真是陕北的模样,好风阵阵,每座山都像老虎似的肌肉涌动,庄稼像鸟儿意欲展开双翅。青草们扭起了绿色的秧歌,从宝塔山下扭起,向南,能一直扭到秦岭山脚;向北,经过子长、绥德、榆林,能一直扭到毛乌素大沙漠的里面。而有时候,滚雷碾着满天的云彩,战车样狂碾,有的云彩被碾破了,露出闪电巨大的眼睛,那眼睛一眨一眨,白炽的光芒一耀千里。天上下的雨再不是春雨一样泛着绿光蓝光紫光,它成了豪爽的老白雨。老白雨每一滴都是一个小瀑布,无数的小瀑布洒下来,让万物都洗了个痛快澡。河流便浪涛汹涌地跑起了马,你追我赶,浩浩荡荡,鬃毛在艳阳下啸成猎猎旗帜。赶路的人们喜笑颜开,头上都戴着含有小麦香的新草帽。“嘿!桃儿下来了!”这虽是一句普通话语,说的是桃儿熟了,上市了,然而在这时候说出来,就使人浮想联翩。

想起这时候青蛙蹬腿乱跳,想起这时候野兔纵腿乱窜,想起这时候鸟儿也会落下用脚走一走,更想到,这时候的桃儿也是长了腿的。它到底长着几条腿,可以不去追究,重要的是它长着腿。

其实绝不止桃儿。这时候陕北还有许多瓜果蔬菜野果都是长了腿的。不是吗?你听人们不时说的话吧:西瓜下来了!小瓜下来了!罐梨下来了!豆角下来了!马茄子下来了!一个一个都下来了!

其实河也是长了腿的,偶尔会跳上岸来。其实树和草也长了腿,它们从卸下它们的火车站走起,一直走到各居民小区。汗珠也长了腿,从额头跳到地上;衣裳也长了腿,从身上走到一边;爱意也长了腿,一路飞跑,从后生的意念中,倏地就跑进了姑娘的眼里。连每片花瓣也长了腿,它们都想到处看看,枝叶却拼全力阻止,不过劲大一些的还是挣脱跑了。看到它们,长了腿的绊脚石就鼓足信心,打算自动离开,只是缘于牛顿的定律死拽着,它壮志难酬。这时候陕北的一切都是长了腿的,都是走的、跑的、蹦的、跳的,一切都不再安分。这时候的陕北无物打盹,无物静睡。七八月的陕北是腿的舞台,奔忙的舞台,欢欣亢奋的舞台。冥冥中,管乐紧奏弦乐忙,锣鼓也在急急地敲,所以天气总是酷热不退。

夜里终于静下来,枕着日间的种种入梦,梦见两个人关于桃儿“下来了”的议论:

下来了?

从什么地方下来的?

山腰?

不对。

山顶?

还不对。

猜不到了。

你想想李白是怎么写黄河的吧?

黄河之水天上来?

咳,对了,它们就是来自天上,是从云霞畔下来的,如果你有灵性,会看见它们腿上云气缭绕。

从梦中收获的这个意象太好了,真是秉承着伟大诗人李白的思维,浪漫、大胆、奇特。瓜果蔬菜们都如同出自李白的游仙诗,如同云中君兮纷纷而下来!

一天,青年小吴给我送来几个刚刚煮熟的玉米棒,我高兴地说,嗬,玉米也下来了!这么好的玉米!我吃了一个之后,小吴听说我想画画地里的玉米,就发动了门外的桑塔纳,拉我到了郊外的一片玉米地旁。我们走下汽车,小吴说,你看这些玉米,一个个就像背了些枪弹。我惊喜得瞪大了眼睛。小吴啊小吴,你真是个诗人!你把玉米棒子比喻得多么有味道!小吴却说,这不是我的发明,是一个老八路说过的话,我记下了。他说着挥起手臂:“你看这一片一片的玉米田,多像一支远来的军队!”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呀,真像军队,真是军队!它们是天兵天将!它们从蓝天之上、从云霞之畔,浩浩荡荡地下来了!经过一道道山梁、一道道河谷,它们黄绿色的军装随着地形起起伏伏,到了我们面前。它们是排着方阵的威武之师,它们是顶着烈日来的,是踏着雷声来的,英姿飒爽,豪气逼人!

小吴又发动了汽车,我们沿着田边前行。我们向前走,玉米反向而去,而风中的玉米叶子,就像脚步走得哗哗作响。小吴笑说,你是首长,你应该向部队挥挥手。我理解他的意思啦,现在,这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典礼。我就挥挥手,面带有限的笑容,向受检的众官兵致以亲切问候。我做得有模有样,逗得小吴哈哈大笑。片刻后转脸看天,天上一只什么鸟儿正在款款飞过,真像一架悠悠驶过的飞机。我说,要是真飞机就好了,我也把空军捎带着检阅一下。小吴笑说,呃,你可不能超越权限啊,你只是玉米军团的总司令!

在返回的路上,我反复扫视陕北的原野,这原野瓜果飘香,五谷蓬勃,生机遍地,八面来风,连渠畔放的铁锨都想跳上几跳。风吹着我心里的文字,我感到那些文字哗啦啦响了一阵之后,都有了脉搏有了呼吸,好像还睁开了眼睛,都准备紧张而有序地走进一篇我正在构思的散文里。而高高的云霞之畔,还有一些东西正在接二连三地跳下,我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响,它们都跳进我的心里了,变成文字了。我的心室本来够大的,现在已经拥满了,挤挤挨挨地像几十个候车的人合在一起。无数文字在说话在喧哗。我低头向它们喊叫,让它们肃静一些。然后我说,如果暂时不需要哪个,很对不起,为了文章的简洁,哪个就暂且休息休息吧,以后还会有用武之地。吵什么,不相信吗?这片土地给了我那么多惊喜和感动,我哪能只写一篇小文就草草了事?

回到七八月的陕北,就是到了想象力最为活跃最为丰盛的地方,就像处处都有吴承恩和马尔克斯,都有神话或魔幻的故事。我想见到更多的人,我想更多地听听他们随便说出的一些话语,希望能听上八百句、一千句,那样,它们将会在我的心里发生热核反应,我将会百万次地神思高飞,千万次地享受生命的张扬!

陕北的那一缕真魂

有一年在海南岛,当地一个大学生得知我是陕北籍人氏,顿时一脸敬佩地和我聊起了陕北民歌,聊了很久。他的神情分明在告诉我,仿佛他只要向北方望上一阵,就能看到飘荡着信天游的陕北天空,那一片天空云霞灿烂,日月穿梭其中,令人神往。

但是陕北天空下的那片土地,在好些人的眼里,却往往是另一回事了。有一位女士曾撰文说,她对陕北的印象颇为不佳,原因是那年她到陕北采访,走进一个村子,刚刚打开摄像机,就遇到黄风骤起,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还有些人一提起陕北,总是想当然地说,革命老区嘛,能有什么好山好水?

但是,近年来,陕北有一处地方,却让许多人对陕北的认识大大地改变了。我说的是永宁山。

永宁山是老区中的老区,是陕北革命红旗最早飘扬的地方,按一般推理,它山大沟深,更是苦焦之地,穷山恶石头。然而曾几何时,永宁山忽地奇彩耀眼,成了风景名胜了,引得阳伞墨镜、红男绿女,一拨一拨地前往旅游,既欣赏了别致美景,也接受了红色教育。有朋发来微信:原来陕北是这么美!

他以为我会很高兴,其实我心里有几分沉重。发现永宁山的美,竟然用了将近一个世纪,超过了当地勘测采出地下丰富矿藏的时间,长路何其杳漫!看来,即使是大地上早就存在的美,由于兴奋点和关注度的局限,人们有时也很难及时发现。

然而,世界上总有一些长着特殊眼睛的人,国画大师石鲁就是其中的一个。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就描绘了陕北的许多壮美景象。一九五九年,他在接受了一个创作任务之后,就“破门”而出,“以笔牵马”上坡、上山、上梁,激情横溢,精心挥洒,创作了《转战陕北》这幅名画。画中毛泽东的身后,是苍茫群山,而脚下,万仞雄崖高高耸立,巍巍峨峨,大气磅礴。

记得我当年第一眼看到此画时,就立即被它击倒了、征服了。我是陕北生陕北长的,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壮阔的景象。我那时是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学生,对各种艺术都充满了兴趣,多年来一直特别关注着有关陕北的艺术作品,但我还不曾见到过有哪一幅国画能达到这样的新异水平。比较起来,别的许多画陕北、画领袖在陕北的作品,都显得平庸了。也就是说,石鲁笔下的陕北这样的“河山”,你到陕北难寻找,你到上千年的国画史上也找不到。石鲁这幅《转战陕北》的横空出世,在我心里,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那是石鲁慧眼所捕获的陕北大美,大美无言,此前曾隐身于漠漠荒山。它的出现奇光飞射,如信天游中常有的“真魂”那个词一样,是陕北的一缕真魂的闪现,震撼人心!

在我的记忆中,陕西当年众多很有才华的作家中间,鲜有成功地写出电影剧本的例子,他们都畏于“触电”。但是画家石鲁却越界走来,他不畏!他写出的电影剧本《暴风中的雄鹰》很快就被拍摄出来,并大获好评。石鲁真是个全才。他博览群书,具有深厚的艺术学养,眼界高远而开阔。正缘于此,石鲁以陕北的山川、黄土、石头、雷电、瀑布、腰鼓、民歌,以高原的不羁样貌和粗犷大彩,在这幅巨作中,升华出一座座艺术的和审美的伟异山崖,令人揉眼惊看。花开花落,雁去雁来,好多年过去了,而人们一代又一代,只要初见这幅巨作,哪个不惊叹连连?看那一刀劈下去的红光耀眼的山崖,看那不凡的像煤壁自燃的山崖,看那以片片赤金锻造成的山崖,看那用生铁铸就的红玛瑙的山崖,看那有如烧红的钢板砌起的风雨难以剥蚀的山崖,看那像英雄的队伍也像石鲁一样昂然前行的山崖,它何等璀璨,何等壮丽!

大哉石鲁!

石鲁是当年奔赴延安的进步知识青年,新中国成立后他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总在心中萦绕的宝塔山下。陕北的许多山川,又都重新留下了他的足迹。延安革命文化传统的雄厚和陕北高原的苍凉浩瀚,哺育了他的大胸怀、大气魄和对艺术的大智大勇的求索精神。他曾言:“只有‘魂’被你发现了,你才能对表面的皮毛东西大胆地取舍。”正是这样,素常留在人们心中的陕北起起伏伏的黄土山丘,在《转战陕北》和《高山仰止》等作品中却兀然站起,伟岸耸矗,激昂苍劲。这种雄奇险绝的景观,似曾在陕北哪里见过,却陌如异域,而终是陕北。好哉石鲁!豪哉石鲁!浩哉石鲁!绝哉石鲁!石鲁在这些画上,清晰无误地揭示出陕北的一缕真魂。

我少年时,曾演出过石鲁编写的秧歌剧。到了大学时代,为了一个美学问题,曾有幸和几个同学一起,拜访过石鲁。我记得他双目中的光,头发上的乱,面前缭绕的香烟烟圈儿,图案很美的草编花地垫,以及他的侃侃而谈和对陕北的深刻体察。这一幕记忆,年愈久愈觉其珍贵。

想起这一亲切的情景,我就再一次想起了石鲁的《转战陕北》。我越琢磨越觉得它浪漫、大气、豪放,非常了不起。从画中可以品味到石鲁当时的创作心态和思绪,也可以品味出石鲁野性独立的品格气度。石鲁有一幅经典照片,是暮年的留影,满头白发,却更显得才情飞扬,狂放如仙。我久看这张照片,浮想联翩,好像看见这位不朽的画家活过来了、动起来了,并且骑马飞奔。他的胯下当然已不是那匹白骏,而是另外的一匹。许多人一定会知道,石鲁还画过两幅《延河饮马》,那里头好马总有几十匹吧,那都是经历过战争的马,是石鲁心里一直养着的马。他乘兴跨上一匹扬鞭疾驰,山高高,水长长,陕北的风,吹起他雪白的头发,也吹起那枣红骏马的鬃毛,鬃毛和白发一起飘荡。他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他自己口中也发出了声音:“看我进击的雄姿,看我燃烧的足迹,看我红色的历史!”“我的心永远不死!”

石鲁的声音,绝不是我的随意杜撰,而是出自他亲笔写下的文字,出自他充溢着创造力的生命。我愿视他这跃马的雄姿,也是出自他的生命,而不仅仅是我的想象。石鲁数十年卓尔不群的艺术人生,就是这样。这是真实的石鲁、傲然的石鲁,中国当代美术界的天之骄子石鲁。应该有人把这图景画出来,在这画里的石鲁身上,我们应能看到风的力度,看到陕北那一缕真魂。

带着风声的花

半世纪前的某年某月,有一批血气方刚的艺术家,把“山丹丹”这个口语里、民歌里才有的声音,从民间的唇上搬下来,让它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开放在中华民族的典籍里面。那批艺术家是延安鲁艺的人。我那时年小,并不知道此事,不过我却知道,山丹丹是我们陕北一种极好看的野花。我越长大就越感到惊异,惊异于在我们陕北那么穷苦荒凉的土地上,居然能生出如此高雅如此绮丽如此奢华的花!

有一年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娃娃,终于大着胆子结伴上山了。山上放眼看去好壮阔呀!虽然山上山下不足十里的路程,但我们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片一片的云,一湾一湾的水,糜谷风带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哧溜溜地吹过重重山梁,我们的衣裳和头发也被吹得就像活了。我们在欢笑打闹中爬上跳下。跑了好久,到了一道不长庄稼的荒草坡,那儿烈日照不上,我们就坐下乘阴凉。忽然,我们中的一个娃娃大声喊叫:山丹丹!应着喊声,我们一双双眼睛倏忽一亮。啊,真的是山丹丹!在不远处的畔上,好红好红!我们就一起跑过去,看了又看。我们还一齐趴在那里,伸出各自的小黑爪子,拱成一个花盆儿,而山丹丹就像栽到里边了,在花盆里迎风迎雨,快乐地生长和开花。

后来,有个同伴提议:咱们把这山丹丹挖回去栽上。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捡了几块小石头当工具,把它连根儿挖了出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它的根,它的根就像一疙瘩大蒜头。回家后,我们就把它栽到村前的一个石崖下了,并且浇了不少水。我们都心想,这下,山丹丹真的能在那儿迎风迎雨,快乐地生长和开花了。

光阴飞逝数十年之后,我在创作笔记里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陕北的百花中,山丹丹最爱睡懒觉,开花最晚,但它是最有主意最沉稳的花。春二三月铁牛吼,黄牛也吼,它却翻个身又睡着了。四月五月六月,青蛙击鼓吵它,小河弹琴闹它,黄鹂梢头叫它快醒醒,千树万木大声呼唤,它也还是不醒不开。然而到了七月半,烈日猛地发威,炙烤得万物垂头打蔫,土地也往往干裂,这时候,山丹丹就赶紧起床,而一听到雷电隆隆起身播雨,它就以开花回应,赶紧给雷电探寻的目标,哪一带需要雨,它就在哪一带摇摇自己的花朵。于是酷热的大夏天,往往就像打开了菩萨的甘露瓶儿,喜雨纷纷洒下。

但在我幼时的那些日子、那个石崖下,隔了几天再去看时,我们栽下的山丹丹早已枯死了。山丹丹虽然死了,我们的心却不死。以后好多天,我们都会上山去挖山丹丹,挖来就栽,以至于一些大人都说,你们这几个小鬼真有恒心啊!这当然是赞美的话。也有人看见我们就说,咳!这些娃娃哈,真是喝了迷魂汤啦!

我们挖了栽,栽了死,死了再挖,再栽再死再挖。但我们终未能栽活一棵!这下我们灰心了。那时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两句歌谣:我是小八路,生来爱自由。我们便认为山丹丹就像小八路,是最爱自由的花儿,只能让它生长在山野里,挖到家里是根本无法养活的。

读大学时,我的知识增长了,知道山丹丹还有野百合、红百合、细叶百合等学名,但我只想继续叫它山丹丹。我觉得陕北的风雨雷电百草虫蚁都叫惯了它,我也叫惯了它。山丹丹是我们的祖先给它取的乳名,我看见山丹丹就像见了幼时朋友,叫乳名才能表达出我满心的情意。

每逢暑假回到陕北,我感到最幸运的事,就是能看到山丹丹。而暑假之时,山丹丹也正好刚刚开放,朵朵新鲜眩目。啊,你看这边的山沟里,好像地心的一滴岩浆溅出来了!你看那边的背洼上,好像仙女的一点胭脂落下来了!啊,好红好红的花,又有绿叶衬着;红有红的鲜嫩,绿有绿的脆甜。我曾看见一只山羊走近它,但山羊并没有啃它吃它,我想山羊一定是不忍吃或舍不得吃,山羊虽然没读过大学中文系,但它从小看窗花、听民歌,在陕北这浓郁的民间文化氛围中,它一定也学会了一些审美。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对山丹丹抱以浓烈的感情。我常想,陕北高原不但英雄辈出,而且会剪窗花的巧媳妇儿辈出,山丹丹是散落在草丛里的窗花;山丹丹属于陕北的大地河流,陕北的大地河流绝不能没有它;山丹丹是有灵性的,是可以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作心灵交流的。有一年在我乘车去榆林的路上,司机有事下车了,我坐在车里等着。不意间看见一个正在行走的农村婆姨猛然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儿是一棵开得红亮的山丹丹。我看见那婆姨站定仔细地观赏起来,而在观赏的过程中,她就像得到了一种神启,或者得到了一种提醒:女人就是要俊要美!尽管她的穿着打扮可谓漂亮整洁,她还是捋了捋头发,又把衣襟再往好地拽了拽,然后才又迈步上路。这山丹丹,给了陕北人多少爱美的情愫!

去年的一天,我和幼时的几个同学聚餐,说起当年的种种事情,大家都是满怀兴致。其中一个女同学忽然问我:那年你成天上山挖山丹丹,后来栽活了没有?啊,她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我说,嘿!折腾到底也没种活一棵。一个男同学过了会儿却说,怎没有呢?你种活了一棵最红最大的!我望着他纳闷了。他便又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啊!哦,他原来说的是这首歌曲。我便说,可不敢那么说啊,那花不能说是我种的,人家是个创作集体,我当时不在那个集体里头,只是给人家出了个点子,提供了一本资料。那同学说,要是没有你,那歌会产生吗?我说,那倒也是,他们原来写的是另一种东西。

在欣慰之余,我拿出了手机上拍摄的山丹丹,立即发到了他们微信上。那个男同学回去之后让我配上一句话,我这样写道:感谢老同学,你还记得我曾经给其中的一朵提供过种子。

犹记得二十余年前,我还相当年轻,在黄河畔上遇到过一个奇人,他对山丹丹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不管是坐在汽车中还是走在山路上,只要附近有一朵山丹丹,他就好像长了三只眼或四只眼,马上会看见它。假如他的眼睛忽略了,山丹丹别异的花香,他的鼻子也会闻到。有时候,即使山丹丹正在杂草间悄悄打苞,他居然也能发现,他的心好像能感应到山丹丹打苞时的稀有频率。我有次和他交谈,他说,山丹丹不避阴暗,不嫌低微,总是和杂草们混生在一起,往往越是苦焦的穷乡僻壤,越有它的身影。在往昔那漫漫的长夜里,它就像杨白劳买回的二尺红头绳,就像一杆红旗突然飘扬在高高的永宁山上!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它,我们陕北这块灾难频仍的土地,怎么能够撑持下来?

他又说,请问你这个作家,你对山丹丹有什么独特的感受?

我说,一般的花儿,模样大体都是婉约的、娴静的、秀气的。而山丹丹其状大异,它们虽然不失花的温柔,却又好像带着一股刚健的风声。你看它们的六片花瓣都向后反卷着,像一只只飞着的、双翅并拢的鸟儿,或者朝前射去,或者向下俯冲,力量遒劲,气势凌厉,直逼人心!它们以凝聚在花瓣上的勇气汗气血气昭示人们,明白无误地昭示:最美丽的姿态,是奋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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