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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雪漫:一杯咖啡的时间

    二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开始逼着我谈恋爱。

    母亲是经验之谈,她说:“女孩子是要早点嫁出去早点生孩子的,别像我,三十五岁才有你,等你工作,我头发都白了。”

    那时我大学毕业一年多,在市电视台做新闻主播。工资不算很高,但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可达百分之八十左右。

    我压根就不想恋爱,所以不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可是她非逼着我去和谁谁谁相亲,说他工作不错,人高,长得也帅,我保证会满意。

    那晚我心情不好,有观众写信反应我最近播新闻的时候拉长了脸,不够亲和力。台长把我拉去教训了一通,我哪里有心情相什么亲。可是母亲却真正地拉长了脸,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赴约。

    约会很老套,吃饭。

    清扬和她的妈妈早就坐在那里了,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太太,一见我都嚷着说巧巧比电视上还要漂亮。一阵寒喧和介绍后,她们刻意地安排我坐到清扬的边上。

    清扬对我点头,很普通的一个男孩,没什么特点,更谈不上帅。看来母亲军情有误。不过她好像比我满意,见我板着脸,偷偷拼命捅我,我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席间,清扬打破沉默问我说:“巧巧,你都喜欢些什么?”

    “除了恋爱,”我说,“其他什么都喜欢。”

    他尴尬得一句话也不再说。

    敬酒的时候,我把可乐泼得到处都是,吃起菜来,嚼得叭叽叭叽响。上无数次洗手间,打无数个电话,声音响亮,笑语高亢,尽量把最坏的印象留给他。

    “对不起,妈妈。”回家后我很不好意思地说,“丢了你的脸。”

    她更正说:“错了,是丢尽!”

    然后叹息,不愿意理我,当然更不会打电话给媒人问人家对我的印象,我正窃喜之余,那边却打来电话,说是想跟我见第二面。

    母亲乐不可支,我却差点没从沙发上掉下去。

    我一直僵着没去见他。一个月后,他终于自己主动约我,电话打到我单位,找林巧巧。

    正好是我接的,我不记得有这样声音的朋友,问:“谁?”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是清扬。”

    清扬?

    哦,清扬。

    我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冷冷地说:“找我干嘛?”

    “听歌。”他说,“周末南京有齐秦演唱会,我有二张贵宾票。”

    看来妈妈适合做间谍,连我喜欢齐秦这样的事都一一报上,我真担心她有没有说过我睡觉喜欢说梦话。

    但齐秦对我是很大的诱惑,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好吧。”

    “那我那天来接你。”他并不表现出激动,很快挂了电话。

    我以为是要坐火车去的,没想到的是清扬来接我的时候开着他自己的车,从我们这里到南京走高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一直放着齐秦的歌,话并不多。

    我乐得听歌,休息。

    到了南京,他请我吃饭。我照样吃很多,没有一点的淑女样,他不喝酒,喝着一杯茶看着我狼吞虎咽。我忍不住说:“你不饿?”

    他说,“我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女子。”

    我的脸红到脖子根。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直向我做道歉的手势。

    我又不讲理起来,说,“以后谁再跟你吃饭谁是猪。”

    他哈哈大笑。

    演唱会的座位真的很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齐秦的样子。他一出来我就开始尖叫,站起身来,舞动我的双手,四周都是热情的歌迷,很多人比我过之而无不及,清扬却有些坐立不安,我猜想他想让我坐下来安静地听歌,但是他最终没敢说。

    第一首歌:《九个太阳》

    听完后,清扬低声说:“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版本。”

    我惊讶地看他,我以为他不懂齐秦。谁知他又说:“这一次又不唱《狂流》,真是遗憾!”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问他说:“你听过齐秦的演唱会?”

    “一共三次。”他说,“第一次是在西安,我和我的同学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大学的时候真是疯狂。”

    我开始乖乖的听歌,我喜欢齐秦不过两年,在真正的齐秦迷面前,我不想再有所卖弄。

    一首深情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齐秦坐在台边唱,那歌声美得令人屏息。从体育场环形的石阶往上望去,月华如水,我偷偷看清扬的脸,开始觉出他的帅气,他也看我,对我微微一笑,我砰然心动,在瞬间闻到爱情的香味。

    后来想,自己也老大不小啦,有这么一点点感觉,抓住也好。

    就这样,和清扬恋爱。

    我是跟他恋爱后才知道他家那么有钱的,难怪老妈对这门亲事热情得有些不像话,我没好气地对老妈说:“我嫁入豪门你图什么?”

    “图什么?”老妈眼眶一红说,“只图你比我过得快活。”

    我闭了嘴,我相信她,爸爸死得早,妈妈不操心到我快活无比不会罢休。

    可是钱和快活又能有多少的联系呢?

    很快我就发现我和清扬之间的差距。我天生热情好动,可是他不是那种爱玩的男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躲在他的房间里听歌,就是一起出去坐坐咖啡屋。

    他连美国大片都不喜欢看,嫌它吵人。

    就连第一次亲吻,也是我主动。那晚的月光太好了,我一遇到好的月光就有些抒情得不由自主,我躲在他怀里,喃喃地问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他只是抱着我,半天也不出声,气得我拿了包转身就走人,他也不来追。

    第二天照样来接我下班,像没事一样。

    我不是那种娇宠的女孩,没继续赌气,但多少觉得郁闷。

    不过和清扬恋爱后我在台里身价大增,他父亲经营一家有名的私企,据说一年在电视台投不少的广告费,台长看着我整日都是笑眯眯的,再也不说我有哪里不好,会上会下,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成为被表扬的对象,被人重视的感觉总是很好的,更何况他给足我面子,天天开着小车接送我上下班。

    好友千晴深知我心,她安慰我说:“知足吧,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是不要我可就追上去了!”

    “请便,”我说,“情缘天定,谁能主宰?”

    “还在想舒张么?”千晴小心翼翼地问。

    “舒张?谁是舒张?”我故作惊讶。

    千晴耸耸肩说:“忘了就好,我真怕你为了他一辈子不谈恋爱。现在好了,找到个有钱人,挥金如土的时候谁还会记得爱情?”

    我捂住千晴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舒张是我的暗伤。

    我,千晴还有他都是高中时候的同学,舒张家境贫寒,但成绩很好,我从高一起就喜欢上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一个男生是很苦的一件事,只有千晴分享过我的日记和眼泪。后来我们考上北京两所不同的大学,班上只有我和他考到了北京,送我走的时候千晴还趴在我耳边说:“巧巧,这下真巧,你看上帝都给你机会。”

    我曾一度以为我会成为舒张的女朋友,异乡求学的日子是孤单的,那时我们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一起吃顿饭或是看场电影,那年的圣诞节下很大的雪,他终于敢拖我的手,我们在雪地里漫步好几个小时,我冻红了鼻尖,他捏捏我的小鼻子说:“巧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舒张个性高傲,不肯用我一分钱,为此他接了好几个家教,还到电脑公司打打工,或者是批了皮手套在校园里卖。反正他总是有办法弄到钱供自己读书和跟我一起坐昂贵的咖啡屋。他说:“巧巧你数着吧,给我喝完一千杯咖啡的时间就够了。”

    我越发喜欢上他,一个有生存能力的男生,让我除了爱情还心生敬仰,我深信他会实现他的诺言,让我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喝完一千杯咖啡的时间根本就不算长。

    可是这份承诺在大四的时候就不在了,为了留京,舒张终于选择了别的爱情。取代我走在舒张身边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听说她有相当不错的家庭背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地击挎了。我曾放下骄傲和自尊不止一次地去找过舒张,希望他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可是他都对我避而不见。

    只有一次,见我的是那个女生,她嗑着瓜子对我说:“你死心吧,他现在爱的是我。”

    我真的死了心,在毕业时毅然放弃了留京的指标,回到了家乡。

    我对自己说:“妈妈需要我在她身边。”其实我心里清楚的是,舒张他再也不需要我在他身边。

    恋爱,是多么没道理的事情啊。酝酿了好几年才得到,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它就在片刻间就灰飞烟灭,叫人怎么能想得通?

    清扬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生,和舒张相比,他少了很多的锐气,但我还是渐渐习惯依赖清扬。

    只是依赖而已。

    心中再难有火花。那种做小姑娘时偷偷看谁一眼就心跳一千八的感觉我是再也找不到了,那种为了和谁见面在宿舍里等一天电话的耐心也再也不复存在了。

    但还是这样和清扬走了三年。以至于后来我都奇怪,不知道和他之间是如何一天一天走过来的。也不是没有向他提出过分手,也曾一个星期也不见他,但每一次都被他淡淡地处理掉。仿佛他宽宏到极点,而我一直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

    反反复复地闹过几次后,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我说:“我哪里不好吗?”

    “哪里都不好!”我恶毒到底。

    “我会是一个好丈夫。”他轻拥我入怀说。

    “我不信。”我说,“你到现在也不说为什么喜欢我?”

    “爱情不要理由。”清扬说:“我们结婚吧,爸爸已在市中心替我们买下二百多平方的新房。”

    “那怎么行?”我故意惊呼说,“我妈妈是要我住洋楼或别墅的。”

    “只在你肯嫁。”清扬说,“什么都应该没问题。”

    他中规中矩地提了礼物到我家提亲。妈妈的脸笑成一朵花,然后她正色对清扬说:“我把女儿嫁给你是看中你人老实,你要是欺负她我饶不了你。”

    “她不欺负我就是我的运气。”清扬回嘴。

    妈妈想了想后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对婚姻总还有点期待,在完全属于我们二人的世界里,希望他可以更亲近地更浪漫地走近我。我愿意相信婚后的生活可以填补我内心里关于爱情的种种遗憾。

    婚礼定在元月八号。

    结婚前一个星期,我跟台长告假,他先恭喜我,然后有些神秘地问我:“结完婚,还来不?”

    “不来发工资么?”我俏皮地问。

    他打哈哈,送我出办公室。

    我当然要工作,我总归是一个独立的女子。再说,播音也是我喜欢的工作,我没有理由放弃它。更不想今后伸手跟人要钱过日子。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庆幸的是无论再忙,清扬也从不在外面应酬,每天准时回家陪我,周末的时候还陪我逛逛商场。我要是看中很贵的衣服,眼睛也不眨地替我买下。

    我们有空还陪老妈摸两圈,为讨她开心,故意输给她,老妈人前人后说女儿女婿如何如何的好。

    我有了好的归宿,她仿佛年轻十岁。

    我跟千晴说起幸福的含义。千晴很肯定地告诉我说这就是幸福。

    我终于慢慢地心安。

    也许注定了好日子不能长久,那天我一个人在家,家里的灯突然坏了,我找了家政公司的人来修,修完后他要我签字,我到处找不到笔,于是就拉开了清扬的床头柜。

    那里面一直都是他自己的东西,我几乎不去碰的。夫妻之间总要有自己的秘密,这点道理我懂而且也能接受,可是我在柜子的最里面发现了一个很漂亮的相册,这让我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工人走后,我情不自禁地翻开了它。

    里面装着的,全是清扬和另一个女孩的照片。

    每一张都照得很亲热。

    仔细地看,女孩的眉宇问竟和我非常的相似。

    只是清扬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露出过那种阳光般的笑容。

    我跌坐在地,半天回不过神来。好久以后,才打通千晴的电话求助。千晴很快赶到,把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替我把照片放回原处,然后对我说:“巧巧,你得装做不知道!”

    “为什么?”我掩面尖叫。

    “谁还没有点过去?”千晴说,“你不也有?”

    “那不是一样的!”我说,“我一直奇怪他怎么会喜欢我?原来我不过是别人的替身,你没发现我跟那个女的长得很像吗?”

    “好啦。”千晴安慰我说,“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不管怎么说,清扬现在是你的老公不是她的老公,赢的是你!”

    “不是我。”我忧伤地说,“舒张绝不会留着我跟他的任何一张合照。”

    千晴紧紧拥抱我:“可怜的巧巧,你得想开点,否则你不会快乐。”

    我没有告诉清扬我看到照片的事,他回家以后,我已若无其事地在看电视。那夜我再次问清扬:“你为什么会娶我?”

    清扬有些不耐烦地说:“一个问题问上数百次有何意义?”

    “你从没回答过我!”我大声地说。

    “巧巧!”清扬说,“我爱你。”

    我愣住了。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三个字。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已无力和他再为此争辩下去。

    那一夜,我们背对而睡。过了很久他来抱我,我冷冷地推开他说:“我很累,睡吧。”

    我后来想,清扬一直不能给我让我满足的爱情,是因为,他早把爱全给了别的女孩子,而且永远也收不回来了。

    我患得患失。没有一天过得开心。

    安慰我的,永远只有千晴。

    她打来电话说:“明晚有个老同学聚会,来么?”

    “不想。”我说。

    “来吧。”千晴劝我,“你要是不来,他们准骂你傲慢。”

    “骂就骂吧。我没心思。”

    说是这么说,那晚我还是换了衣服出门。我们班老同学的感情相当好,这样的聚会一年总会有一次两次。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舒张在。

    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从来没有回过家。

    千晴朝我眨眨眼。

    我装做若无其事地和舒张握手,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忘记过他的面孔,这张面孔如今更成熟和稳重了,他紧握我的手说:“巧巧,好吗?”

    我放开他的手说:“托您的福,好着。”

    他看看我,不再说话。

    等他走开后,千晴低声对我说:“舒张现在混得很不错,这次回来是为工作上的事路过,明天就要走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叫你来。”

    “没什么,”我嘴硬说,“这有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去找那个身影。

    老同学在一起叽叽喳喳,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我和舒张没有机会交流,他难得回来,几乎给他们灌得半醉。最后,我握着千晴的手,匆忙和他说再见。他也说再见,眼光并没在我身上停留。

    我刚上出租车,手机就响了。

    竟然是舒张。

    他说:“巧巧,让车子调头,我在前面的咖啡馆等你。”说完迅速地挂了电话。

    当我在他面前坐下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没把握你会不会来,谢谢你给我面子。”

    “你不是醉了?”我问他。

    “这些年装醉的本事学会了不少。呵呵。”他又笑。

    我看不得他的笑,把头低了下去。

    “巧巧,”舒张柔声说:“你不快乐。他对你不好吗?”

    “不管怎么说,比你对我好得多。”

    “听说嫁了个有钱人?”

    “对。”我有点赌气地说,“相当有钱。”

    “老吗?”他扬着眉毛问我。

    “不老,比我大二岁而已。”

    “我到底迟了。”舒张说。他的手从桌面上抻过来,握住了我的,我无力躲闪,惊讶地看着他。

    “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她太漂亮太优秀了,我不敢接近她。我一直拼命地努力,希望可以配得上她,希望配得上她那天,她还没有结婚,可是我到底迟了。”舒张说,“我的成功比我想像中晚了两年。”

    “你的故事真动听。”我讥讽地说,“给你当年抛弃我找了个最完美的理由。”

    “我当时那么做只是一个手段而已,我那时太年轻,事情想得很简单。我想我回头再跟你解释,你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我承诺过你,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不是吗?我只是怕我不能留在北京。怕极了。”

    “别说这些,”我转过脸说,“我早嫁做他人妇了。”

    “我一直没结婚。”舒张说:“我可以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离婚。”他毫不含糊地答。

    说罢。他坐到我身边来,“我向你保证你今后的幸福,你现在工不工作,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你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他用炽热的眼光看着我说,“因为我确定你还爱着我。”说完,唇霸道而温柔地印到了我的唇上。

    天眩地转。

    “跟我走吧,巧巧。”他说,“我将给你最完美的生活和爱情。以弥补我过去对你造成的种种伤害。”

    我问:“那她呢?那个帮你找到了最好工作的女孩呢?”

    舒张看着我说:“你听好,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一个手段而已。你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开始低声哭泣。

    舒张,我亲爱的舒张,他早就和过去不一样了。那个我十五岁起就轰轰烈烈爱上的男生,自从离开我的那一刻起,他早就变成了一个世俗的男人。变得可怕而又狰狞。

    “婚姻是严肃的。”舒张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人除非是实在不得已,否则绝不会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

    “是真的吗?”我问他。

    他点头说:“就算娶了,也不会真正地对她好。”

    “我知道了。”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告诉舒张说我要回家。

    “真不跟我走?”他相当的失落。

    “不。”我说,“你不必内疚,过去的事情我全忘了,包括,刚才的那个吻。”

    说完,我起身离去。

    我出门后就打了清扬的电话,他很着急地说:“你手机不通,我找你快一个小时了。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不用。”我说,“这就回家了。”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很想念清扬,甚至,还有些爱他。

    也许,我该谢谢舒张?

    谢谢他在一杯咖啡的时间里,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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