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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不懂赵姨娘,读懂才知多凄凉

赵姨娘是红楼梦里的资深姨娘,恐怕也是《红楼梦》中最被人不齿的人之一。连作者本人都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她的厌恶之情。这样鲜明的感情倾向,在书中并不多见。

书中的姨娘并不少,可是作者对她们饱含深情,“俏平儿”,“美香菱”,“贤袭人”,都是赞誉之词,一字定评。可见作者并非对姨娘这个群像持有偏见。那么,赵姨娘之所以神憎鬼厌,究竟为哪般呢?作者在回目里称她为“愚妾”(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探春曾对她做出过四字评价:“阴微鄙贱”。

活得卑微,身份低下,为人粗鄙,阴毒愚蠢……这,大概就是赵姨娘吧。

她活得实在是太卑微,日子就像夏日里拉长了的影子,无边无际的煎熬着她。她的丈夫是二老爷贾政,可是她却与贾政“夫人”挂不上边。她的身份是妾,这是一个处于半主半仆之间的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虽然她也有两个丫鬟使唤,但从本质上说,她还是奴才,是下人,需要侍奉包括妻在内的主人。所以赵姨娘在与王夫人同时在场时,王夫人端坐,她却需要打帘子,在地下伺候。亲生女儿见了她也只称一句“姨娘”,对她的哥哥赵国基不称“舅舅”,却称“奴才”。

因为,妾所生的孩子与妾只有血缘上的母子关系,而没有宗法上的母子关系。同样,妾家与夫家是没有正式关系的,即夫家不承认与妾家有亲戚关系。

因为姨娘身份地位的微贱,她的经济状况也颇为拮据。

赵姨娘的月钱是二两银子,两个丫头的月例,原来是人各一吊钱。后来,“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姨娘两个丫头,月例总共一吊钱。这是凤姐说的。可是究竟真假,不好说。

好好地裁姨娘丫鬟的月钱为哪般?凤姐一向深恶赵姨娘,若说有意为之,这事她干得出来。在这样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小姐们起诗社、做东,一顿螃蟹宴便要花费掉普通农户一年开销的贾府,赵姨娘贾环母子俩一年不到五十两的月钱,不得不说,是寒酸了些。

说起月钱,不比贾母王夫人这些月钱二十两的,同样是母子俩,就说李纨吧,凤姐曾经给她算过一笔账,因贾母怜惜体恤,李纨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而凤姐月钱虽然有限,却手握管家大权,又有放债弄权的生财之道,比李纨又不知道多出多少钱。贾府的小姐们月钱二两,另外还有二两作为脂粉头油之类应急的开销。

再看宝玉,虽然名义上也是二两月钱,不比贾环多,然而事实上,宝玉及其丫鬟们根本使不上这些钱。贾母的时时惦记,处处赏赐,王夫人玫瑰露等高规格的“尊贵物儿”的无限量供给,哪里用得着花钱呢?给晴雯请大夫,要打赏大夫时,丫头们竟然不认识戥子。

原本宝玉,贾兰,贾环在学里一年还有八两银子的福利,用来买点心茶水。可是探春理家时把这八两银子蠲了。宝玉贾兰都不指望这八两银子做什么,本是无所谓。可是对赵姨娘来说,这八两银子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吧?

赵姨娘的拮据,并非装出来的。记得贾母给凤姐过生日那一回凑份子,赵姨娘周姨娘不得不出二两银子。尤氏骂王熙凤“没足厌”,称二人为“苦瓠子”。到底尤氏心善,私底下还了她们。

马道婆来赵姨娘屋里,讨块鞋面子,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紧接着,赵姨娘又问道:”可是前儿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不足。”

赵姨娘的两次叹气,不由得人不心酸。她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她那不成样的鞋面子,着实让人看到了她度日艰难的一面。同样是姨娘,香菱拥有宝琴带来的石榴红绫裙。无独有偶,袭人竟然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可赵姨娘的小丫鬟吉祥却要去向雪雁借白绫子褂子跟赵姨娘去奔丧。

晴雯不是姨娘,只是拿一吊钱月钱的丫鬟,在宝玉房里不过五年光景,竟积攒下三四百两银子。反观赵姨娘,半辈子熬下来,只能拿出些许碎银子给马道婆,余下的写了五百两银子的借据。

因此我说,赵姨娘跟探春抱怨“钱不够使”,应该是真的。她对马道婆说的,“你看我们娘儿们,跟得上这屋里的哪个?”也是事实。

赵姨娘的“微贱”,是身份地位所限。不止是赵姨娘,香菱不也差点被薛姨妈发卖吗?薛姨妈会不知道香菱的冤屈无辜?只不过是夏金桂容不下香菱,薛姨妈便要打发了香菱,免去生“闲气”。古代法律有规定,妾属于丈夫的私有财产,丈夫可以随意处置甚至变卖、处死自己的妾而不受法律制裁。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

在我看来,赵姨娘最大的悲哀在于她永远闭目塞听,在现实面前不肯低头。她固守着自己的一定之规,她总幻想“母凭子贵”。而母凭子贵之说,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王夫人的长女元春贵为皇妃,幼子又是衔玉而生的“宝玉”,再加上正室的身份,娘家的靠山,坐拥这样的资本,王夫人才可以贵气逼人。赵姨娘,她“凭”什么而贵呢?按照宗法规定,妾所生的孩子与妾只有血缘上的母子关系,而没有宗法上的母子关系。

探春自小由贾母照顾,称生母为“姨娘”,不认她的哥哥赵国基为舅舅,这是按照规矩办事。赵姨娘原本气不得,怨不得。身为妾,她本应该看清自己的地位,摆正自己的位置。可是她不。

她不肯如周姨娘那样无声无息地活着,把自己活成了一声叹息,一个影子,一缕幽魂。

她不肯认命,不肯遵照礼教宗法做一个低眉顺眼,安分守己的妾。她还有自己人生的“目标”和“追求”,她有非分之想,她笃信,“把他两个(宝玉、凤姐)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

她图谋贾府的万贯家私,还指望探春出嫁后额外“看顾赵家”。这自然是痴心妄想,还是带着腾腾杀气的妄想,这便是赵姨娘的阴鄙与愚迷。

即使是这妄想以失败而告终,她依然她笃信夏婆子之流的无稽之谈:“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 还真没人怕她。

别说怕,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贾母唯一一次与她的对话便是对她破口大骂:“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凤姐更是当面训斥她:“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而赵姨娘的表现则是“也不敢则声”。

也曾为她心酸,贾府风俗,伺候过长辈的下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赵姨娘虽只算“半个主子”,好歹是为贾政生下了儿女的人,凤姐这样的粗暴却是“正言弹妒意”,连作者都是赞同的。因为她自己不尊重,屡屡生事挑衅。在与芳官那场斗殴中,小戏子芳官尖刻地与她对骂:“你打的我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一句话,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赵姨娘在贾府的可悲地位。

一个姨娘的地位不过如此。邢夫人当说客企图说服鸳鸯做贾赦小老婆的时候,曾经为鸳鸯描述了一个看似无比灿烂美好实则虚妄缥缈的“未来”:“进了门就封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过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就与我比肩了。”看看赵姨娘的真实处境,难怪鸳鸯誓死不从了。

儿子虽养在自己身边,焉知不是被排挤于核心权力之外?贾环虽是庶出,可也是正经主子啊,却没有得到与宝玉等同的待遇。王夫人的玫瑰露叮嘱了袭人随用随取,贾环却只能靠赵姨娘求了王夫人的丫头替他偷一瓶。更何况贾环举止荒疏猥琐,不受待见,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

女儿也会给她让座,称她一句姨娘。可是那守规矩的三小姐的尊贵,又似乎灼着她的眼睛,刺着她的心。赵姨娘每每以探春生母自居,在她看来她的哥哥便是探春的舅舅。然而,探春不认这个舅舅。

三姑娘急了这样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

知书达理的三姑娘理家期间,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死了。按照规矩,姨娘家亲戚的丧葬费标准是“家里的是二十两,外头的是四十两”,赵姨娘是从丫环的身份“荣升”为姨娘的,是贾府的“家生子”,因此赏银二十两。可是赵姨娘不服气。因为袭人的母亲死了,赏了四十两。袭人只是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明公正道”的被提升为姨娘,怎么就越过赵姨娘去了呢?

赵姨娘的愤愤不平也不都是无理取闹。所谓的宗法礼教,掌握在当权者的手里。王夫人悄悄将袭人的月钱止住,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虽回了贾母,却瞒着贾政。

严格意义上来讲,袭人姨娘的身份并没有得到公开的肯定。虽然王夫人吩咐了凤姐,“以后有赵姨娘周姨娘的,都有袭人”,可是这更加说明了王夫人的不守规矩,不遵宗法。王夫人对袭人的厚待,是处于“情”,而“情”并不应该凌驾于“法”“理”之上。

探春诚然是按规矩办事,可是对生母赵姨娘“熬油似的”日子并不理解,只是深恨她生事寻衅,带累了自己。赵姨娘视儿女为资本,可是儿女对她却只有冷漠与疏离。儿子受自己的影响无人待见,女儿虽争气,却不屑于认自己这个生母。赵姨娘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令人叹息。

可是我真的很难相信,赵姨娘这个人生来就是如此的一无是处,讨人嫌。

从贾母王夫人为宝玉择“屋里人”的慎重可以看出来,丫鬟晋升为姨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遥想当年,她能在贾府的丫头群里脱颖而出,赵姨娘定然有非比寻常的好处。无论是容貌、言谈、针线,还是能力,年轻时的赵姨娘一定有过人之处。

她一定很要强,也一定心怀希望与梦想。如若不然,她凭什么成为贾政之妾呢?又凭什么生下了一双儿女?甚至前八十回里,王夫人吃斋念佛,服侍贾政入寝的也不止一次提到过是赵姨娘!

多年以后,她生的一双儿女都快长大成人了,她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几十年”,是什么让她变成这般模样?宝玉著名的珍珠变鱼眼睛的论断,在赵姨娘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个人老珠黄的过程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与血泪。我只看到了一个被扭曲了的灵魂的痛苦挣扎,没有出路,无法挣脱。我甚至不自觉的对她有那么一些同情:

那碎缎子兑的鞋面子,与探春特意用心做了送宝玉的华丽的鞋子相比,那宝玉吃絮了由芳官转赠厨役之女柳五儿的玫瑰露,她要再三再四地求了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去替她偷拿给贾环喝。宝钗拿了哥哥带回来的江南土仪,只因分了贾环一份,她便感动得不知所措,拿给王夫人大赞宝钗……一切都无情地提醒着赵姨娘,她的日子有多么的不堪。由此滋生的不平,愤恨,并非不可理喻,仇恨聚集的多了,灵魂就会被腐蚀。

赵姨娘的心理得不到平衡,不甘心,她不认命,她还要挣扎,她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为此,她无理取闹,借故寻衅……反正她是要定期刷一刷存在感的。只有寻衅找茬方能暂时带给她一丝报复的快感。她那粗野鄙俗的言辞里饱含着对“主子”阶层的不满:这会子趁着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算是报仇……”

关于她的结局,我瞧不上高鹗的续书里描述,魂魄对簿阎王殿的荒谬令人齿寒。但赵姨娘不得善终,暴病而亡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关心她。女儿探春以她为耻,儿子贾环更是靠不住。很少表现出对某个人物厌憎的曹公,都极其鄙视她。

这个人,能有什么好结局呢?但是续书可取之处在于,借赵姨娘的心理活动说出了对妾这种身份的存在的同情:“给人做偏房,不过这样一个下场。她还有儿子,到我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

少年不懂赵姨娘,如今懂得几分,还是倍感凄凉。

作者: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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