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海鸥
一年四季的景象，总不关人事。北方的雪，白皑在山头，入春成水，夏日沔流，秋湖又允冰。南方多山，多树，多坡与叶。好像山上总是绿色葱茏，树上总是芃芃其茂，坡上总是溪水浸浸，叶片总是新旧蓁蓁。清晨农夫上山，锄柄酸了肩，冷露漉了鞋，影子渐渐变长，和树碰撞。偶尔，南方，会听到山歌远扬。南方再往南一点，就是海，没见过海的人，大概以为就是江。海水潮涨潮落，无关人事；海船的停驶，渔夫的闲忙，也无关人事。清晨，潮水退去，海平线远远悬着，星多的渔船零零落落地搁浅，我驻足阳台眺望时翔时栖的白鸥，似乎也无关人事。
白鸥在空中旋了几千年，郑和下西洋时，它们停栖高高的桅杆；裴迪南.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海域时，一群白鸥尾随款款白浪。一代代的海上英雄过去了，这些白鸥日月如梭般守护这片海域，海岸线，海滩，沼泽和鱼群。它们向前俯冲，渔船便悉知了鱼群的方向；它们上下颉颃，仿佛在告诉渔夫海水表面的鱼迹。有时候，成群的白鸥漂点水面，以为那是一阵风掀起的浪墙呢。
八岁时，父亲允我当小水手，跟船出海，兴奋不已。船坎坎离港了，夙夜厌浥的雾水宛如纱布轻遮海面，时见远处白茫茫中透出几个黑点，坎坎声从中传来，便知那是更勤早的渔船。晚上停息在沙滩上的白鸥群，这时候也纷纷起飞，随在船尾的浪花丛中，翔着，栖着，吻着。花儿真是漂亮，朵朵洁净，翘翘散开来，仿佛生命就在散开的一瞬间。它推动着船侧，它轻吻着白鸥，它躲藏着鱼群，它是风儿派来的天使，可它孕育于大海娇母的怀抱。阳光渐渐明媚，迷雾渐渐开朗，东方托着一轮通黄的圆饼，微波荡荡。看见鱼群了。忙的撒网，船儿圈了一圈，转悠悠，打轴轴，竹竿一头就追着鱼儿，生出浪花来。白鸥成了后备军，在圈外伺机而动，尖尖的喙磨得叮当响，厚实的翅膀比身子大许倍。船归来靠岸时，天色式微，白鸥似不紧跟，浑浑沌沌的夜第起，平和得没像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清晨的寂静，只在乡下珍有，因为城市正演绎着一场场的人事。人事是闹热的。不关人事的乡村，也就晨间的清清时光，人们陆续起床，陆续走出街巷，才最具寂静的滋味。可以品，可以玩，可以完全松弛身心，像我这样，驻足阳台眺望时翔时栖的白鸥。白鸥怎么会飞临我家门前宿夜？记忆的空白，可怕地抹去我曾存在过的痕迹，友人说：“有的，冬天它就会飞来。”
是的，冬天它就会飞来。捎来音讯，振振君子，关关雎鸠；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白鸥的鸣叫声婉转而清脆，睍睆而圆润，如凯风轻拂。母亲说：“今年，这个月，给你熬汤补补。”一年归家一次，路途遥远得不近人情，母氏劬劳圣善，棘心岂不知！熬汤是粤菜主系，几乎每餐必有。母亲善厨，专买来黄土陶锅，青花瓷碗，檀香笃筷，昨日藕块、花生、猪蹄炖两个小时；今日参片、枸杞、红枣和桂圆炖肉两个小时；明日又换一花样，大黄鱼、带鱼、蓝圆鯵、马面鲀……
在家节奏慢下来，反而不适应。陶渊明开始归园田居，也是不适应的，也要喝着陈年老酒缓一缓。饭菜好了，下阳台，就吃。曙光亮了，抖抖身，就飞。潮水涨了，起好锚，就开始航海。没有车的，没有尘烟，没有什么噪音，一切空空旷旷，浩浩茫茫，悠悠淼淼，风儿会把嘈杂的声音制成妙曲，吞噬在又高又远又深的息气中。大树下，男人们光着膀子品论轶事，夏日炎炎，都打起盹儿来。海平线不是线，是弧圆，大树是圆心，往外是滩泽，岸泊，海床，再往外是大海，大海而外才是悬着的终极似的弧线，天水交际处，就看不见了。偶尔山像云隐在半空。天空晴得无云时，从一条狭巷望出去，尽头一人立在谁家门口，身影婀娜凝定，身后一片海蓝。
在这里，甚至没有任何政治期许，广告物语，没有浮光掠影的华丽，没有轻糜颓艳的奢侈。这里只有一条公路，几棵古树，些许房子。几十年的变化，人事沧桑，周流不殆，房子大多变换成小洋房了，公路亦翻修得愈新愈固，古树呢，有些遭遇砍伐之灾，栽上新苗，有些尚根柢弥深，作历史的见证者。有乡俗如逢年过节迎神刺令、雷剧入村、花炮鸣霄等，年年从严执行，未曾间断。也算是人事中的不涉人事者，毕竟神祗保佑，代代传福。
白鸥又成群地飞了。不惧人，随意驻歇，飞飞止止，斜在风中。乘泡沫而戏水，如龙兮吐珠，昔时女伴，未竞学业，便催着之子于归；今日同学，凄迷有余，浪漫不足，纷纷一鼓作气地甘落了，平息了，生命的死灰是没有焰气的。新时代的人是没有魏晋人般遁世而风流。海平线那么远，还有没有穿过去的希望？那边，那边可是新大陆了。
我要是白鸥，我就一直飞，飞到海平线的那边。累了，就停歇在海面；饿了，就啄食跳跃的鱼虾；孤单了，就，就继续往前飞。白鸥说，我要是你，我就买一张远洋的机票，不顾一切地流浪自己。啊，白鸥，你试试。我想，定有只痴痴的白鸥向海平线飞去，飞多远，只有风儿知道它的去向。
清晨的风儿真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该去吃早饭了。白鸥依旧在那儿翔游……
